晶莹的石子(短篇小说)

庞进  发表日期:2006年1月8日  

 

冬天毕竟是冬天,和过去了的二十五个冬天没有多少差别。尤其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凛冽的寒风照旧刮得树枝儿嗖嗖作响,这家那家的大狗小狗,也依然对着村巷敷衍地汪汪几声,却都夹着尾巴窝在暖和的柴草窠里不出来。狗撵常村东头一家草棚院里,走出了一个戴棕色旧毡帽的蔫瓜脸老头,他跺跺脚上蹬的胶底帆布棉窝窝,抬头看看天色,将肩头的麻袋朝上耸了耸,然后便双手一袖,嗵儿嗵儿地迈开了牛轭头似的双腿。

“哞——”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长长的牛叫。老汉耳一仄,头一顿,愣了片刻,就扭转身,三步两摇地折回屋来。他把麻袋朝牛槽边的土台上一放,就笑眯着小眼睛,伸手去抚摸小黄牛的鼻梁儿。小牛撒娇地探出舌头,高兴地舔着主人那布满粗硬茧花的手指。老汉轻轻地骂了句什么,却从料缸里挖出半瓢麸皮,磕在牛槽里,细心地拌了又拌,旮旯拐角全搅到,这才放下料棍儿。看着小黄牛香喷喷吞吃的贪婪像,老汉由衷地笑了。末了,对着里屋大声叮嘱道:“喂,可经管好噢!莫忘了给牛饮水!”老伴在炕上搭了声:“你这人真麻缠,还不快走!”老汉又叽咕了几句,这才背起麻袋。一转身,却瞥见了放在土墙窑窝里的小陶罐,就把麻袋又放到土台上了。他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取出沉甸甸的陶罐,看看里面青亮的石子,心里一阵酸楚,手也索索地颤了起来。“咋还没走?”老伴瞋怨地催开了,“要是误了车,看不跑断你的腿!”老汉这才醒悟过来,摇摇头,叹口气,将陶罐放回窑窝,背起麻袋出了门。小黄牛又“哞”地叫了一声,这个宝贝货,在为它的主人送行呢。

别看它才两岁口,嫩一点;再过两年,保险能出落一头肥腾腾、满包劲的大犍牛!老汉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数叨着,可不是吹牛皮,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我常明理从来没喂过烂脏牛!唉,牛,那头用祖孙几代血汗换来的大犍牛,如今连断成节节的牛皮绳都寻不见了。那牛可真是没说的,长得门扇一样高,一晌就犁二亩地,能磨四斗麦,快得跟马一样,还从来不让你用鞭子!那会儿,常明理刚攀四十,身强力壮,仗着有牛有地,他宁愿把草料贴赔上,让大犍牛去为乡亲们耕地,却不愿加入由常得胜“凑合”成的合作社!五八年麦熟口里,已变成大队长的常得胜,领着一帮人闯了进来。“你入不入社?”“不入。”“为啥?”“合到一搭哩,牛拽马不拽,务弄不好!”“哼,你倒有理了,告诉你,如今是共产主义,你不入也得入!”“共产党讲自由自愿,不兴强迫!”“没蛋的公鸡嘴梆硬,今个就叫你自由不成!”……于是,深更半夜捂麻雀,一阵脚踢拳打,常明理倒在槽下,大犍牛拴到了生产队的槽头上。“哼,说我是资产阶级,”常明理想着想着,便愤愤不平地骂出声来,“一年到头水从尻渠子往下流,算他娘的啥资产阶级!”……

“哟,咋……可去呀?”迎面撞来的问话声打断了老汉的思绪。常明理眉峰一耸,看清了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菩萨脸,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真是冤家路窄!他似瞪非瞪地瞥了对方一眼,抽抽腮邦,弹弹嘴唇,“唔唔”两声伴着一丝儿冷笑,算是回答了这位昔日的土皇上。然后,再也不愿多看几百年前曾同一个祖先的同宗人一眼,腾腾地朝前走去。

真想不到——常明理心里说:他如今也起大早拾粪了,哼,见鬼!常得胜啊常得胜,你狗日的把你爷爷欺负够了,“呸!土匪王八蛋!”他恨恨地唾了一口浓痰,像唾在常得胜脸上似的。

把麻袋从左肩移到右肩,再走一阵子,常得理来到了一片麦地前。他放下麻袋,蹲下身来,仔细地刨看了麦根,然后抓起几个小土疙瘩,用劲捏碎了,把细土慢慢地撒回地里去。他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一趟,捏碎几个土块。说实话,他对牛和地的爱,已远远地超过了对老婆和孩子的爱。地是庄稼人的命啊,如今才算回到咱庄稼人的手里了!虽然,依然当着大队长的常得胜,在群众会上反复讲什么所有权呀,使用权呀,可常明理不管那么多,他心里已十二分地愿意:从今以后,这块土地就是我常明理的!因而,分地的当天,他就当着大伙的面,深深地埋下了界石,还准备栽种那能根扎黄泉的马莲草!……手里的面面土撒完了,常明理还痴痴地望着土地出神:这块地原来有十八亩,是他家人老几辈传下来的。他清楚地记得,爷爷和爸爸手里,就是遇到大灾荒,宁愿借人家一石粮,来年还一石七、一石八,也不愿卖掉这块地。父亲临死时,手里还抓着这块地里的黄土哩……大犍牛被拉走不久,常得胜就在这块地里兴师动众,不但十五亩麦进了生产队的大场,剩下的三亩棉花也被全部没收。一柱香好灭,一口气难咽,“还我的牛!还我的地!”常明理喊着,嚷着,闹着,跑着,开始了异常艰辛的告状生涯……“唉,总算熬到头了!”常明理重重地吁了口气,虽然常得胜还在台上,但总算抓到一头小黄牛,有了九亩地。那天晚上,常明理压抑不住心眼里的高兴,提了半瓶老白干,神经病似的,疯疯颠颠地来到这里,又是哭,又是笑,又是骂,咕嘟咕嘟将酒灌下肚去,一摊泥似地倒在了地畔上……秋天完粮,他粮食好,交得早,还超卖了三百多斤……

一列火车从三里外的铁道上驰过,汽笛声唤醒了趴在地头的常明理。他抬起头,见太阳已冒了红,才想到了自己要办的大事,便裂开嘴对着青绿的麦苗笑笑,然后匆匆背起麻袋,迈步朝镇上走去。

玛瑙镇距狗撵常有十里远近,常明理赶到时,已开始售票了。他一边排队,一边扫视着汽车站熟悉的景物。停车场很宽大,南边筑一个土台,是镇上开群众大会的地方。望着土台,老汉禁不住泪眼濛濛,浮想起一连串伤心痛骨的往事:就在土台下,常明理曾戴着高罐罐帽子,从太阳出一直跪到太阳落,毒日晒,肚里饿,天旋地转,昏倒在尘土里;也曾挂着“自发单干,调皮捣蛋二流子;死狗牛黄,刘少奇孝子贤孙”的大牌子,在那里挨批挨斗,然后被反剪手压着,去游四街八巷;还曾在这里,被重重地勒了一绳,押到山里石场工地,背了半年石头……

“喂,你买不买?不买了,让开!”售票员厉声责问了。“噢噢,买,买。”常明理赶忙揉揉眼睛,把钱递进去。接过车票,他颤摇摇地走向汽车,只听得身后一阵嘁啾:“那不是狗撵常的常告状吗?”“就是,看样子,又要去告了。”“老汉告了半辈子状,怪可怜的!”……

“常告状……”常明理感伤地默念着,坐在车上后,还反复咀嚼着人们给他起的这个雅号。告状,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已像吃饭喝水那样熟悉,也像扎进骨髓的针一般深刻。二十五年来,他的脚印儿,在这条公路上,不知铺了多少层!陶罐里的石子,便是无言的见证。那是拉走大犍牛的第三天,他气喘吁吁地跑了六十多里,找到了当时的县委马书记。马书记听完他的诉说后,一个电话就摇到了玛瑙镇。常明理站在窗外,听得明白:“这样的事做不得,党的政策是入社自愿,万万不可强迫,快把人家的牛和地退回去!”……常明理原以为县委书记的话是算数的,便满心欢喜地回到了玛瑙镇。可谁知区政府上下应付摇活橛,公社大队更是一推六二五。他气愤地去找常得胜辩理,常得胜抱着水烟袋,呼呼噜噜地抽,根本不加理睬,他气得双脚直跺,大骂出口:“土匪,土匪,绑票的土匪!”……于是,被常得胜的儿子掀出大门,倒在粪坑里。等他再度来到县委时,已找不见马书记了。听人说,马书记是犯了右倾错误,停职检查了。常明理暗暗叫苦,冤气憋得胸膛炸,固执倔强的庄稼汉登上了去省城的火车。然而,省府的大门有站岗的把守,常明理怎么也进不去。于是,他便逢人就说,见人就诉,免不了喊喊叫叫,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样,就成了破坏社会秩序,为大跃进抹黑的捣乱分子,被依法拘留了半个多月。从拘留所出来,他没有回家,心一横,牙一咬,进了北京。北京终归是人民的首都,他受到了十分和气的接待。人家详细地记录了他的诉说,然后劝慰了一番让他回去,说把意见转到县上,让地方政府妥善处理。然而,等了一年又一年,朝县上跑了一趟又一趟,腿跑弯了,头跑白了,地非但没有归还的希望,而大犍牛却因劳累过度,照管粗疏,一病不起了。

在那乱糟糟的年月里,大犍牛终于死了。那天晚上,常明理趴在牛尸旁,拍胸捶膝,嚎哭得满村人都来看。第二天,队里剥牛皮,常明理睁着血红的眼睛,疯了似地抓住常得胜的领口,骂了个狗血喷头。结果,换来了跪板凳、顶桌子,抽到大梁上,猛然摔下来的惩罚……唉唉,不想了不想了,越想心里越难受!

公共汽车飞快地奔驰着,路旁的白杨一个接一个朝后倒去。忽然,一辆转眼间闪过的架子车映入了常明理的眼帘。拉车者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坐车者是一位和善的老婆婆。他们该是母子俩吧?常明理心里说着,眼前,却幻出了自己老伴和儿子的影像。

虽然,狗撵常村二百多口人,四百多亩地,每年只交七千斤公购粮,而返销粮却要吃过一万四;也虽然,亩产还没有常明理自个儿种地时打的多,每年人们都要夹着口袋去买粮借粮,或者打发老婆老汉去要饭;狗撵常的社员们还是一心不二地围靠在一棵叫做集体的大树下。拉牛收地以后,起初是借乡亲们以及生产队的包谷黑豆吃。不久,老伴和儿子们就违背了常明理的意愿,扛着铁锨锄头去挣那一个劳动日只值一毛钱的工分了。而常明理却生就一副倔筋犟骨头,他宁死也不愿去喝那可怜巴唧,没有油星的“大锅汤”。夏忙里出去当麦客,平常帮人打糊基;冬天上山割柴草,刁空还挖点药材,挣换的钱,全做了告状的路费盘缠!他认死一条理:共产党光芒万丈,毛主席公平合理;上面一锤一眼对着哩,就是下边这伙歪嘴和尚胡念经。牛轭头是弯的,理是直的。只要骨头不散伙,我常明理就要告,非告得你常得胜认了错,还我的地,赔我的牛不可!话说起来容易,事做起来艰难,一次又一次没有着落的状,告得常明理家徒壁立,四面楚歌:老伴几次和他闹离婚,儿子们恨他、骂他,甚至当众羞辱他,将他轰出门外,三九寒天去睡麦秸洞。也难怪他们呵,二十多年来,当父亲的他没有给后辈们带来幸福,反而落了个“自发单干常告状,资本主义走到底”的坏名声,害得他们吃稀穿烂不说,一个个过了三十大关,还问不下媳妇!……想到这儿,常明理感到心窝里有一股苦水在剧烈地翻腾,小眼睛又湿湿的了。

县城到了,常明理下了汽车,来到了离汽车站不远的青石河旁。过了河桥,拐两个小弯,就是要去的县委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看看日光还早,脚步便一停,一折,把麻袋朝河边一蹲,朝低陷的河床走去。冬天水稀,青石河没有了夏日的浪花飞溅,只剩下几步宽的一宗细水,托着薄薄的冰片,青带似的幽幽远去。往年,每每告状归来,常明理都要来到这里,用清澈的河水洗一洗脸上的尘屑和眼角的泪痕。然后,伤心地叹口气,捡起一枚青色的石子,攥在手心里,迈着疲惫的双腿,踏上无可奈何的归途。这会儿,老汉弯下了腰,睁大了血丝如网的小眼睛,在麻麻离离的河石中搜寻着。捡起一枚,拿到眼前看看,觉得不称心,便摇摇头,扔去了;再捡一枚,同样感到不如意,又撇掉了……突然,老汉的眼睛亮了,他捡到了一枚很少见的石子。这枚石子浑圆,匀薄,白似玉,光如脂,在阳光下闪射着晶晶耀目的光彩。“就是这颗了!”常明理高兴地欣赏了一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解开纽扣,将石子装到棉袄内侧贴身的袋儿里去……

约摸有一袋烟功夫,常明理已出现在县委大院了。楼房巍巍,大院深深,这里的一切,给他留下了多少铭骨刻心的记忆呵!多少次满怀希望的进来,多少次黯然神伤地离去;夏天,一张塑料纸,铺在楼道,在蚊虫的嗡鸣声中睡去;冬天,就借人家办公室的炉子,搭上自带的小锅,撒一把自带的包谷面,熬半锅糊糊充饥……从合作化时期的马书记到现在的牛书记,从灶房的大伙夫到办公室的小通讯员,凡在这里工作过,就没有不晓得玛瑙镇的常明理的。在这儿,酸甜苦辣,他啥味没尝过?温热冰凉,他啥脸色没看过?!今天,将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呢?……常明理顿在那里,呆呆地想着心事。

“哟,这不是常明理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常明理扭过头,见是传达室的老朱头。“咋……可来啦?”“这回来,可要先找你老哥”。按年龄,老朱头比常明理要小得多,但常明理还是这样亲热地称呼着。“找我告状?”老朱头开玩笑似地裂了裂嘴。“到屋里说吧。”常明理拉着老朱头的胳膊进了传达室,然后,从麻袋里取出一个小面袋来,放在桌上说:“这是十斤白面,你留下吃个改样饭吧。”“这……?”老朱头半张着嘴,大惑不解地望着常明理。“你老哥是贵人多忘事,我可记清白着哩,前年冬天那一回,我又冷又饿,是你给咱烤了五个蒸馍……”老朱头免不了推让一番,最后,见常明理很是执意,才勉强收了下来,感慨地说:“我说嘛,如今拉了牛,分了地,你的状也总算告到头了。”“唉!”常明理点点头,又摇摇头,“比以前是强班辈了,可咱原来是十八亩地,一头大犍牛,如今才分了九亩地,牛也差大码子了!要是当初……唉,不提这些了。牛书记在吗?”“早上坐车出去了,不知回来了没有,你去他家里看看吧。”……

牛书记的家常明理也是熟悉的。穿过大街,三绕两拐,便来到了县委家属楼。来开门的是书记的小儿子。“又是你!”年轻人说话像吃了炸药。“让我……进去吧。”“不行!”唾沫星子喷到了老汉的脸上,“这里是家属宿舍,要告状到办公室去!”“我不是……”不等他说完,年轻人已把他掀了出来,“砰”一声关了门。

常明理木然地愣在那里,心里刀扎一般难受。虽然承受如此这般的冷遇,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今天是两码事啊!自从牛书记调来以后,他来这里找过十几次,把人家确实麻烦够了!虽然书记的儿女们对他讨厌,但书记有水平,曾给他倒过三回茶;书记的老伴也贤惠,还给他吃过一碗羊肉泡哩!人家的好处,常明理在心窝里牢牢地记着。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特别是在自个儿受难的时候。然而,今天……唉!老汉鼻梁发酸,喉头发涩,蔫瓜脸上罩满了痛苦。他想再敲门,举起了手,又颤抖着缩了回去。冰冰凉凉地呆了半会,终于伤心地叹口气,背起了麻袋,迈着乏力的双腿,沮丧地下楼而去。走出不远,常明理心里又折腾起来:咱一个六十五岁的老汉,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娃上啥计较?咱是来找牛书记的!想着想着,心又热了,便折回头,三步两步又上了楼。他想敲门,犹豫了一会,终于没有敲。而是抓起麻袋屁股,把里面的东西咕哩咕咚全倒了下来。于是,牛书记的家门口,就有了一堆胖娃娃腿似的、又长又壮的大白萝卜……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常明理回到了草棚院。一进门,老伴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她告诉了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原来,今天上午,县委牛书记和马顾问(就是过去那个马书记)来玛瑙镇检查工作,顺路把小车开到了狗撵常。来到了常明理家里,问了问今年的收成和家里的生活,还和陪同来的公社、大队干部商量,看是否能从今年的社会救济资金中,拿出一些钱来,对常明理予以补助,公社书记和大队长常得胜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听完老伴的叙述,常明理半晌没有言语,他无意识地抚摸着小黄牛的鼻梁儿,蔫瓜脸上爬下了两行长长的老泪,扑簌簌地滴落在牛槽里。末了,他从怀里慢慢地掏出那枚石子,放在手心里,电灯下,石子泛着雪亮的光泽。看了一会,他才走向墙根,取下陶罐,心里喃喃地说着:“这怕是最后一颗了。”同时,将石子轻轻地放进罐去。“铛”,清脆的一声,这枚与众不同的石子落在了罐内的青石子中间,好似深蓝的夜空里升起了一轮晶莹的明月。

 

1983·2(壬戌岁终)于骊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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