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化的哲学思考

庞进  2005年12月3日

 

 

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学问,研究的问题说到根子上,是人该如何面对这个纷纭复杂、斑斓多彩的世界。龙文化是我们中国人看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了,说它是一种世界观、一种方法论并不为过。龙文化的诸多内容,研究的许多问题,都渗透、体现着一种具有中国风韵的哲学精神;或言,这些内容和问题,完全可以用哲学的概念来判断、来析理,可以提升到哲学的高度来考察。下面,笔者就从十对范畴入手,谈一些初步的思考。

 

一  虚与实

 

虚与实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一对范畴。实是虚的基础、根据和源泉,没有实,就不会有虚;虚是实的反映、概括和升华,没有虚,实就是原生态的,和人没有关系的,从而也是对人没有意义的。

龙既是虚的又是实的,是虚与实的统一。说它虚,是说它是神物,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生物意义上的活蹦乱跳的龙。说它实,一是说它在自然界中有活生生的模特儿,即容合对象,如蛇、鳄、蜥、鱼、鲵、猪、鹿、熊、牛、马,以及雷电、云、虹、龙卷风、海潮、泥石流,等等;二是说还有作为文物、艺术品、标志物的龙,如辽宁内蒙古出土的石龙、玉龙,陕西甘肃出土的陶纹龙,河南湖北出土的摆砌龙,以及我们今天到处可见的各种材质的雕龙、塑龙、绣龙、画龙、写龙等等。这些容合对象和文物、艺术品、标志物,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可视可见的,甚至是可触可摸的。

显然,有了那些容合对象之实,才有了神物之虚;有了神物之虚,才有了文物、艺术品、标志物之实。神物之虚,反映、体现、凝炼、升华着容合对象之实;文物、艺术品、标志物之实,又反映、体现、承载、外化着神物之虚。这是一个逻辑的辩证的创造过程。这个过程是滚动发展的,不断升华的。一代一代的龙都既是实的,又是虚的,是虚实相生、以虚显实、以实示虚的。

美国学者克鲁柯亨和凯利在《文化的概念》一书中指出:“文化是历史上所创造的生存式样的系统,既包含显性式样又包含隐性式样,它具有为整个群体共享的倾向,或是在一定时期中为群体的特定部分所共享。”[1]这样的概括无疑是对的,但可以补充两句:即,既包含实在的式样,又包含虚拟的式样。实在的式样和虚拟的式样都可能既是显性的,又是隐性的。龙就是这样的式样。

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大大小小的民族,大都有自己的崇拜物。

崇拜物行列中,有植物,有动物,有自然天象,其中以动物为多。植物崇拜、动物崇拜和自然天象崇拜,在中国民间也都有丰富多彩的存在和表现。

更重要的是,中国人在这些崇拜的基础上,创造出了新的神物崇拜,这便是对龙、凤、麒麟、貔貅等的崇拜。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多崇拜自然界中存在的即实有的眼睛看得见的东西,而中国人则是既崇拜自然界中存在的实有的眼睛看得见的东西,也崇拜或更崇拜自然界中不存在的非实有的虚拟的东西,或存在却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尽管这些不存在的非实有的虚拟的东西,或存在眼睛却看不见的东西,是以存在的实有的东西为基础、为发源、为模特、为参照、为化身的。

崇拜自然界中不存在的虚拟的东西,或存在眼睛却看不见的东西,和崇拜自然界中存在的实有的东西眼睛看得见的东西,哪个好处更多呢?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我们不妨看看和我们毗邻的印度、尼泊尔两国的牛崇拜——

在印度,牛被奉为神牛、圣牛。“圣雄”甘地在世时曾言他尊重母牛的圣洁,犹如尊重自己的母亲;还说他崇拜奶牛,并将捍卫这种崇拜。除两个邦外,印度其他二十三个邦都禁止杀牛,对待奶牛,则是全国禁杀。许多印度教徒认为牛尿可以净化人的肉体和灵魂、用母牛粪灰涂抹额头可以祛灾辟邪,并希望自己来生能投胎转世成为一头牛。而信奉印度教者,占了印度全国十多亿人口的85%。印度教的僧侣每年还要主持一次名为“波高”的敬牛仪式,要给牛戴花环、涂颜色、洒清水,还要四肢触地,在牛前睡下四次。在尼泊尔,牛的形象出现在国徽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尼泊尔人认为,牛是无比圣洁的,不得宰杀和拴缚,其肉不能食,其皮革不能用,甚至不准用牛耕田。加德满都一座古寺的门口,悬挂着醒目的警告牌,写着“身上有牛革制品的人不准入内”。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在上述两国,随处可见大大小小、不同毛色的牛,它们既可以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吃草、交欢,也可以在街巷中优哉游哉地散步、追逐,甚至可以摇头摆尾地横穿马路、广场,或旁若无人地卧在通衢大道上,一边反刍食物一边晒太阳,车辆和行人碰到后也必须停下来或绕着走。由于牛的数量只增不减,生病的、年老体弱的牛往往被主人放生,于是便出现了大量的流浪牛。有报道称,印度全国目前有老牛两亿多头,占全球牛数量的近1/4,而仅在首都新德里城区就有四万多头牛,其中大部分是流浪牛。这些牛不但是疾病和垃圾的“制造源”,还给城市交通带来了麻烦和隐患,尤其在上下班时的高峰期——曾发生过“流浪牛大街上撒野,两行人被踩死”,和“流浪牛溜达到机场跑道上,把印度东北部的航空交通完全搅乱”的事件。

看来,“牛满为患”的问题,已成为当地政府大伤脑筋又难以找到良策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神牛崇拜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社会发展的一种阻力。

这样的状况,在中国就不会出现。我们的龙永远不会“流浪”到交通要道上,给市政管理部门添乱。而且,作为容合起来的神物,龙从远古到当今,七八千年来,一直呈现着开放的胸襟和纳新的气魄,也就是说它可以与时俱进,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不断地增加着与时代前进的脚步相吻合的新鲜活泼的质素。

这就是神物的优势了,若是崇拜具体的动物,如印度、尼泊尔的牛,就不具备这样的优势——无论外在形象还是文化内涵,人们似乎已不能给牛再增添多少新东西了。所以我说,中国人的聪明智慧,从龙身上,就已经显示了出来。

在有关龙文化的讨论中,一些人以龙是虚拟的为由,提出不应该将龙作为中国文化的标志,这样观点反映了对虚与实的辩证关系理解得不到位;同时,也反映了该观点持有者对中国人的聪明没有抱欣赏、肯定的态度。

 

二  阴与阳

 

“阴阳”是中国哲学中出现的最早的范畴,是先哲们在看到天地、日月、昼夜、寒暑、阴晴、水火、男女、上下等两两对应又相互联系的自然现象之后所归纳出的概念。阴代表暗淡、消极、退守、柔弱、雌顺等特性和具有这些特性的物象,阳代表光明、积极、进取、刚强、雄健等特性和具有这些特性的物象。古人认为,宇宙万物的生成和发展,有赖于阴阳之间的对立、互渗、消长和变化,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道德经》)、“一阴一阳之谓道”(《易传》)、“阴阳交感,化生万物”(《朱子语类》)。

龙文化将阴阳体证得很透彻。龙的容合对象,蛇、鳄、蜥、鱼、鲵等,生活在阴潮多水之地,可谓“阴气”很重;而猪、鹿、熊、牛、马、虎等,生活在山野原林,“阳气”旺盛。龙的形成,是阴与阳的结合。龙的形象也多有反映阴阳对应、交合者,对应如“双龙”、“对龙”、“雌雄龙”;交合如“交尾龙”、“交缠龙”、“同体龙”等。

阴与阳突出地表现在龙与凤的对应和互补上。龙和凤单独出现时,是各有其阴阳的。龙如上所述。凤则是凤凰的简称,有两个系统,一个是自身系统,一个是与龙对应的系统。自身系统是有阳有阴的,所谓凤为阳、凰为阴、“凤求凰”;与龙对应的系统发生了一个转化,即由整体上呈阳转化为整体上为阴。这个转化,大约是从秦汉开始的。

秦汉以降,龙的身上开始具有象征君主帝王的神性——秦始皇被称作“祖龙”,“祖”有“始”的意思,“祖龙”,即“初始的龙”、“第一个龙”。汉高祖为了实现君临天下的理想,编了一个自己是“真龙天子”的神话:从此,大凡想做帝王的人,都效法这位“始作龙者”,编造出了各式各样的“帝王龙”神话。

随着帝王们用龙、比龙、称龙,作为对应,帝后妃嫔们就开始用凤、比凤、称凤了。其起始标志是秦始皇(公元前259年至公元前210年)让妃嫔戴凤钗、穿凤头鞋。其被确认的标志是宋光宗(公元1147年至公元1200年)李氏皇后的“黑凤”之瑞征和“凤娘”之称谓。事见《宋史·后妃传下》:“光宗慈懿李皇后,安阳人,庆远军节度使赠太尉道之中女。初,后生,有黑凤集道营前石上,道心异之,遂字后曰凤娘。道帅湖北,闻道士皇甫坦善相人,乃出诸女拜坦。坦见后,惊不敢受拜,曰:‘此女当母天下。’坦言于高宗,遂聘为恭王妃,封荣国夫人,进定国夫人。乾道四年,生嘉王。七年立为皇太子妃。……及太子即位,册为皇后。”

于是,凤凰便有了一个大的转化:由阳转阴,整体上趋于雌性化。因为,帝王们绝大多数都是男的,手中又掌握着至高无上、威力无边的权力,加上由于容合对象的广泛,龙身上已集纳和具备了众多“阳物”的特性,其呼风唤雨的威力、飞举变化的能量,也和雄壮属阳的男性相吻合;而凤凰由于其外表美丽,更和喜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属阴的温柔的女性相接近。凤凰的这个转化过程,历时大约一千多年。

 

三  静与动

 

静属阴,动属阳;静是相对的,动是绝对的;静是动的准备,动是静的必然;动使静内聚的能量、潜在的活力得以展现,静为动提供着观察的基点、考究的依凭。好似山间溪水,只有不停地流,才有活力,才有前途,但要检测水质,分析内涵,就得用瓶将水取回,静静地置于显微镜下。

龙族中的卧龙、蟠龙、潜龙是静态的龙,行龙、腾龙、飞龙是动态的龙。

是龙,就不能总是卧着、蟠着、潜着,穿行于水陆,腾飞于云天,既是龙的理想,也是龙的目标。诸葛亮曾号称“卧龙”。他选择南阳古隆中而“卧”,却每每以管仲乐毅自比。于是,刘备“三顾频烦天下计”,孔明“一番知遇英雄心”;于是,龙不在茅庐“卧”了,出山了;开始觑目掐风,挥手决雨了……尽管后来“出师未捷身先死”,却也算成就了一番“龙”的事业,以至于垂范至今。假若诸葛亮这条“龙”总是“卧”着,不起来做事,那么历史上,可能就没有“三国演义”了。

静态的龙,多在书刊里、电脑光盘里、博物馆的柜子里,这些龙为我们深入细致地研究龙文化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动态的龙,集中者,有龙船赛、龙灯会、龙的歌舞、龙的影视剧,那可是翻江倒海,气势磅礴,体现着中华民族的大美和伟力;普泛者,可注意观察龙族龙人的日常生存,那也将龙气龙性龙神龙韵表现得淋淋漓漓。

静与动的结合,使我们对龙有了全方位的认识。而龙总是要发展的,它既是过去时,也是现在时,还是将来时,从这个意义上讲,龙永远都是动态的。

龙之静动,给我们所从事的各项创造性事业以有益的启示。

一般来讲,比较大的创造成果,都是在动的情形下出现的。人们总是希望缩短静的时间,尽快地进入动的状态。但是,没有静也就没有动;而没有动,静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成功有赖于对静与动的恰当把握。

动有“被动”和“主动”之分。“被动”比较消极,指的是主要在外力的推动、作用下,结束静的状态;“主动”比较积极,指的是发挥创造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想方设法创造条件,主动地结束静的状态。

 

四  一与多

 

闻一多先生是研究龙文化的前辈,他的著名的“图腾合并说”可谓影响深远。闻先生当年或许没有注意,他的名字本身,正好可以用来剖析龙文化。

一与多是对应的概念。一是整,是合;多是零,是分。没有一,就没有多;没有多,也难谈什么一。龙就是一与多的统一。龙是多元容合的产物,没有自然界诸多动物和天象的多方面、多角度、多层次的触发和启示,我们的祖先怎么就能创造出一个龙来?

正因为龙这个一,有着多的来源多的背景,因而它的变相和化身也就特别的多。辽河流域和内蒙古一些地方的先民崇拜蛇、鹿、猪、熊,于是就有了分别以蛇、鹿、猪、熊为主要参照物的蛇龙、鹿龙、猪龙和熊龙;居住在黄河流域陕甘一带的先民靠渔猎生活,于是有了以鱼、鲵为主要参照物的鱼龙、鲵龙;河南濮阳西水坡一带古时气候温和,适宜鳄类生存,于是出土了以鳄为主要参照物的鳄龙;安徽含山的古先民饲养水牛,于是我们看到了出土的以牛为主要参照物的牛头玉龙……至于民间将鳄、蛇、鱼、蜥蜴、马、猪、虾,等等作龙的情形,那就多得很了。如有些地方祷龙祈雨,到河湖水边所请的龙王,不是蛇就是鱼;属于饮食文化中的所谓龙菜,其龙也无非是蛇、鱼、鳝、虾之类。

一与多,也反映了中华民族的形成和统一。从远古时伏羲的联合九夷、黄帝的统一部落、夏禹的会合诸侯,直到秦汉的“大一统”——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在地球东方建立,中华民族经历了一个长达数千年的由“多”而“一”的过程;而龙,正是这个过程的参与者、见证者和标志者。之后,两千多年来,中华各民族团结合作,共同捍卫了国家的统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通过识别并经中央政府确认的民族共有五十六个。五十六个民族相互依存、彼此促进、共同创造,延续、发展、丰盛了中华文明。同时,也因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有着共同的命运和共同的利益,产生了强固的亲和力和凝聚力。而龙,正是这种亲和力和凝聚力的标志和象征。

在汉族所崇拜的神物中,龙排在首位,其次是凤凰、麒麟、貔貅等。各少数民族的崇拜物比较复杂,有龙、凤凰、麒麟、貔貅等神物,也有牛、马、犬、熊、蛇、鱼、蛙、鹰等具体动物。龙是一个开放的不断容合的系统,各少数民族所崇拜的具体动物,几乎都可以成为龙的容合对象。也就是说,龙具有容合、统摄其他崇拜物的功能。于是,古往今来,尽管各少数民族的具体崇拜物依然存在,但自从他们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一员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或接受龙、认同龙,或欣赏龙、尊重龙。随着龙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文化标志、信仰载体和情感纽带,各少数民族也就团聚在了龙的旗帜之下,成为中华巨龙的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

1997年7月香港回归期间,某企业集团特意铸造一尊鼎高1.997米、总重量达7000公斤的“香港宝鼎”赠予特区政府。鼎上饰青铜龙麟五十六片,象征香港回归到有五十六个民族组成的祖国大家庭。1999年8月15日,中国北极科学考察队和“全球华人北极世纪行”队员在雪龙号极地考察船上会面,众人一同展开一面长达20米的“龙旗”,旗上有五十六位华裔书法家书写的五十六个龙字。意思很明白: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条龙,五十六条民族龙组成中华一大龙。遍布世界各地的中华儿女个个都是龙,十多亿龙的传人铸就中华龙。这里的多,体现的是民族特色和个性差异;而这里的一,则是差别的兼容和众力的凝聚。

龙是有机的、协调的系统。龙容合了众多的元素、成分,这些元素、成分聚拢、团结在一起,构成了整体存在的龙。在龙这个整体性的系统中,各种元素、成分各得其所,即各有其主体性,而且其主体性得到了应有的尊重。然而,这些具有并显示着主体性的各种元素、成分,在龙这个整体性的系统中,并不是孤立的、分散的、简单相加的、几何拼凑的,而是有机的、关联的、相互支持、彼此依存的。各种元素、成分的有机关联、相互依存,构成了整个龙体的协调、有序。

龙由龙头、龙颈、龙身、龙鳞、龙足、龙趾、龙尾等部分组成。这些部分中,龙头是关键,起着引导、率领、协调全身的作用。马颅、鹿角、牛耳、兔目、狮鼻、猪口、人须、蛇颈……龙头容合的成分是多样的,不是单一的;是有机关联的,不是孤立分散的。这样的容合,成就了一具集纳各种智慧、兼顾大家利益的龙头,只有这样的龙头,才能对龙身各部位发挥协调、引领的作用,才能保证整个龙身有序地活动。

 

五  异与同

 

异就是异,同就是同。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这是异;任何树叶都是树叶,这是同。同理,不同的年代、时间、地域、空间、民族,有不同的龙,商周龙不同于远古龙,秦汉龙不同于商周龙,唐宋元明清直到当代,都各代有各代的龙;宫廷有宫廷的龙,民间有民间的龙;北方有北方的龙,南方有南方的龙;国内有国内的龙,海外有海外的龙;汉族有汉族的龙,少数民族有少数民族的龙;雕塑有雕塑的龙,绘画有绘画的龙:这是异。但是,不管是早期的原龙,商周的夔龙,秦汉的飞龙,唐宋的行龙,明清的黄龙,直到当今的祥龙;也不管宫廷龙还是民间龙,北方龙还是南方龙,国内龙还是海外龙,汉族龙还是少数民族龙,雕塑龙还是绘画龙,总归它们都是龙,都具备着耸角、瞠目、大口、长身、尖爪等龙的基本外形,喜水、好飞、通天、善变、显灵、征瑞、兆祸、示威等龙的神性,和容合、福生、谐天、奋进的精神蕴涵:这是同。

异是个性,它使每条龙都是它自己;同是共性,它使不同的龙都能统称龙。同中有异,异中有同。龙是一座巨大的生物园,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凡虫异兽;龙是一幢高楼,里面有许多单元许多房间。而众多的不同面目、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龙父龙母、龙子龙孙、龙男龙女构成了一个泱泱大龙族。

孔子老先生倡导“和而不同”。其“不同”相当于我们讲的“异”即“多”,“和”相当于我们这里讲的“同”,即“一”。龙文化就是典型的“和而不同”。

龙文化研究也是如此,众鸟争鸣最好听,万紫千红才成景,多样化的统一远远胜过呆板单调的一致。所以,在有关龙文化的问题上,我们尊重每一位公民发言的权利,尽管我们对极少数人的否定龙的标志地位的观点持批评的态度。

 

六  善与恶

 

万物莫不有对。善与恶就是一对。何谓善?何谓恶?符合人道的,和人类追求文明和进步的大方向相一致的行为就是善,反之就是恶。有善就有恶,善恶之间的矛盾斗争,构成了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一个推动力。

善龙在龙族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它们或帮助人间贤王治理水患,充当开路先锋;或担起行云布雨、司水理水的重任,驱赶旱魔,普洒甘霖;或口衔大烛,照亮一方夜空;或化作白马,驮高僧西行寻求真理,并参与降妖除怪的战斗……

如浙江民间纪念的龙王:相传唐代贞观年间,浙江连年大旱,禾苗枯焦,百姓流离失所。有见状,立即奔赴天廷奏请玉皇大帝,让玉皇大帝准他降雨。玉皇大帝下了一道旨令:“城内降雨七分,城外降雨三分”。该龙领旨后心想,城里降雨七分就要闹水灾,城外降雨三分又无济于事,何不来一个倒三七降雨呢!于是便在城里降了三分雨,在城外降了七分雨,城里城外的百姓都得到了好处。玉皇大帝知道以后,大发雷霆,怒斥该龙违抗天旨,对该龙处以斩头之刑。为了报答该龙的恩德,各村庄的人们都扎制了龙头,供奉在庙堂里或在厅堂上,焚香礼拜。每到春节元宵,村民们还要扛着龙头和龙身,沿村沿庄巡游,对该龙寄托哀思。由于龙头被斩了,所以龙头、龙身就分开来舞,被叫做“断头龙”。

善龙常以人的面目出现,成为人间杰出人物、优秀分子的化身,他们刻苦发奋,清正廉明,奉献自我,救苦救难,造福大众。这些善龙,洋溢的是正气,行走的是正道,是自然界正面力量、社会进步因素、人类文明方向的代表和象征。

如广东、广西民间纪念的龙母。相传说龙母原是坐着木盆从西江上游漂流而下的一个弃婴,被德庆悦城打鱼人收养。十几岁时,在西江河边拾到五枚蛋卵回家,孵出了五条小龙。于是以龙为子,精心养育五龙成才,并与龙子一起开山治水,行云布雨,抗灾护航,行善积德,广播恩泽。

恶龙又称孽龙,在龙族中也占居着不少的份额。它们有的玩忽职守,懈怠责任,造成人间旱者更旱,涝者更涝;有的霸占江河泉潭,兴风作浪,起大水,发洪涛,冲毁田园,卷走人畜;有的口喷妖火,将庄稼村舍一举烧光;有的强占民宅民女,逼一方百姓年年献祭童男童女……这些恶龙,散发的是邪气,行走的是歪道,是自然界凶恶力量、社会负面因素、人类文明反方向的代表和象征。

如相传秦时李冰父子为治理蜀地水患所降服的一条恶龙。此龙兴风作浪为害一方,逼得老百姓不得不用牲牢甚至幼童相祭。李冰父子经过调查研究,制定了缜密的擒龙计划。到了献祭的那一天,李冰的儿子二郎和他的七位朋友暗藏在江神庙的神座之后。当恶龙随风雨入庙攫取祭物的时候,二郎率众突然出击,齐战恶龙。恶龙不敌,出庙入水,二郎等亦入水,恶龙上岸,二郎等亦上岸,恶龙斗不过,终被擒服。这时,一老妪持铁锁链来赠,李冰父子便将恶龙以铁链系之,锁在伏龙观石柱下的深潭之中。

类似的传说各地都有。

恶龙的出现,源自动物界的凶猛残酷和自然天象的凶险无常,对人们的生产生活造成威胁的一面,反映了龙的容合过程的复杂性和龙文化的丰富性。

有恶龙作恶,就有善龙除恶。善龙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神物状态的善龙,一种是人格化的善龙。

神物状态的善龙,如有关黑龙江得名传说中的黑龙:相传黑龙江原名白龙江,江中有条白龙,经常兴风作浪,祸及方圆百里。某年,生活在江边的李家生育一子,浑身黝黑,身体健壮。一日,黑小子在李妻怀中吃奶时现了原形,竟是一条龙。小黑龙将长尾伸到门槛,李某回家发现,即挥刀一砍,小黑龙的长尾遂被砍掉,血流满地,腾飞而去。不久,白龙又危害百姓,小黑龙尽力阻止,白龙不听,反把小黑龙咬得遍体鳞伤。当地百姓见状,决定支持小黑龙。当小黑龙与白龙再战时,众百姓纷纷将各种食物扔给黑龙吃,使小黑龙力气倍增;并将白灰撒向白龙,烧得白龙眼睛难睁。在众人全力的帮助下,小黑龙终于战胜了白龙,从此再无水患。人们为了纪念小黑龙,便将白龙江改名为黑龙江。

人格化的善龙有很多。相传女娲氏,就曾斩杀过一条在中原一带为非作歹的黑龙。尧舜的时候,九疑山有九条恶龙兴妖为害,舜帝便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里,帮助老百姓斩除了九条恶龙,自己也病故于此。当年大禹治水,也曾使一条兴风作浪、破坏治水、“蛮七蛮八不讲理”的恶龙改邪归正,成为听候调遣的得力助手;又在龙门附近的卧龙沟里持弓搭箭,射杀了盘踞在沟中,时时爬出来伤害人畜的十条恶龙;还在太湖将一条作恶多端的恶龙锁在了湖底龙洞,并在洞口压上了一口大铁锅。还有秦时的李冰、晋时的周处,等等,他们勇斗恶龙,为民除害,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其壮举足以烛炳史册,榜样后人。

善中有恶,恶中有善。有的恶龙,受到惩处后,悔过自新,成为造福一方的善龙;有的善龙,养尊处优,腐化堕落,蜕变成了祸国殃民的恶龙。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宇宙间,善与恶的斗争就永远在进行。

恶龙受惩,具有警示和教育功能,它提醒人们:应当学做造福众生的善龙、祥龙、好龙,而不要做祸国殃民的恶龙、孽龙、歹龙。前者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和爱戴,后者或能骄横肆虐于一时,但终将会被龙族惩治和清除。

作为中华民族精神象征、文化标志、信仰载体和情感纽带的龙,当然指的善龙,而不是恶龙。就像我们选中国人的形象代表,肯定会选择那些德才兼备、功国惠民的好人,而不会选择那些德缺才寡、祸国殃民的坏人。

 

七  美与丑

 

一位学者朋友对我讲,他在加拿大留学的时候,其加籍导师了解到中国人对龙的崇拜情况,曾让其找些龙的图案让他看。朋友便搜罗了些,这位导师看后说:“恕我直言,很丑。”笔者有次到一所大学作报告,一位女大学生告诉我,她不喜欢龙,“样子不好看,张牙舞爪,瞪眼咧嘴,凶巴巴的”。

我想,学者朋友搜罗到的和女大学生看到的,大概都是出自北京故宫、北海等处的明清两代的皇家用龙。明朝皇帝朱元彰出身草莽,当了皇帝后需要借助龙来增加威势;清代皇帝属于少数民族入主中华,也需要借助龙来添加威仪;而中国的文化专制,到明清两代也是达到顶峰的,所以,明清两代的皇家龙多是以高高在上、耀尊显贵、张扬声势的宫廷气派,和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帝王神态面世。对老百姓而言,专制帝王总是威严的、可怕的、残酷的、非人的成分居多,作为其象征物的龙,又怎么可能给人以亲切和悦的感觉呢?

但是,中国龙并非一直都是这样的。

中国龙由八千多年甚至上万年前起源,经过新石器时代的“原龙”、夏商周三代的“夔龙”、春秋战国至秦汉的“飞龙”、魏晋南北朝至唐宋的“行龙”、元明清的“黄龙”,直到近当代的“祥龙”,走过了一个复杂多维的发展历程。总体上看,新石器时代龙朴素简约,夏商周龙神秘抽象,春秋战国至秦汉龙粗犷雄健,魏晋南北朝至唐宋龙威猛与柔和并存,且大气放得开,元明清龙复杂繁丽,少有和悦,多显狰狞,近当代龙形态多样,装饰性强,注重以端庄和悦的表象表达积极祥瑞的内涵。

就个人的审美感觉而言,我比较喜欢汉代龙、魏晋南北朝龙和唐代龙。觉得这几个朝代的龙都比较好看。

汉代龙纹在瓦当、画像石、画像砖、墓葬壁画、丝织品上有丰富的遗存。其造型手法简约、粗犷,体现出豪迈、奔放的气势和强烈的动感。其头部比较生动,角多呈带状飘起,眼珠突出,吻长伸,口大张,多吐舌,可见獠牙列列;颈弯曲扬起,躯干或似蛇盘绕不已,或似兽线条流畅;有鳞,似鱼鳞,排列疏松;四肢加长,足爪取兽类,强健有力。尤其突出的是背上有扬起的翅膀,这样的龙容合了以鹰为代表的鸟类的特征,给人似欲腾空、翱翔天宇的飞动之感。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行龙纹,头部扁长,角似鹿角,发鬣后披,挺胸奋肢,呈现出矫健奔放、线条流畅、气韵生动的特点。

和繁荣开明的盛唐气象相吻合,唐代龙纹具有丰满富丽、强劲健达的特点。如山西太原唐墓壁画上的兽身龙纹、西安碑林藏唐李寿墓墓椁上的石刻龙纹、陕西乾县唐永泰公主墓墓盖上的石刻龙纹等。这些龙纹,身似猛兽,肩生翼,腿足长,爪甲抠地,扬颈张口:显得精力充沛,姿态矫健,气势逼人。西安大唐芙蓉园里的龙车,就具有唐代龙的丰采。

进入新世纪以来,新的好看的龙可谓层出不穷。这些龙,或骑摩托车,穿钱字衫,着休闲装,蹬旅游鞋;嘴依然张咧,却是笑呵呵的模样;眼依然圆瞪,却荡漾一派柔情一片幽默。或戴眼镜,持手机,似乎正忙着生意上的事;或兴高采烈地逛超市,选购的物品装满了货篮。尤其可爱的是科龙集团的“生态世纪龙”:圆硕的头,圆挺的腹;足着休闲鞋,手做“V”字状;鼻似小猪,须像大猫,翘起的花尾巴上鳞纹细细;犹为可贵的是以绿叶为发、为眉,尽管只有少少的几片,“生态”的意思也切切在眼前了。

所以我说,龙是随着时代和人向前走的。有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龙。那么,就不必担忧了,相信追求繁荣富强和谐幸福的中国人,一定会不断地创造出新颖别致、吉祥好看的龙。

从审美的角度看,好看的龙必然是符合审美规律的龙。

中国龙具备审美的基础。从发生美的视角看,好看的龙的创造、形成过程,必然是一个美的因素被发现、被选择、被采纳、被综合、被升华的过程,也就是人们通常讲的审美的过程。人们生活在大自然之中,自然界里的动物、天象不可能不进入人们的视线,不可能不和人们的生产、生活发生关系,也不可能不对人们的感官造成刺激,从而引起人们的感觉、知觉,及多方位、多层次、多角度、多参照的思考和总结。于是,一个个美的因子、美的质素、美的单元,走出了它们的原本所属,走向了新的集体;于是,昂扬、奋发、矫健的龙便在地球的东方诞生,开始在中华大地上奔走飞腾。

从形式美的角度看,好看的龙必然符合对称、平衡、整齐、对比、比例、虚实、主次、变幻、参差、节奏、多样统一等形式美法则,其线条是流畅的,其色彩是鲜亮的,其形状是悦目的,其姿态是雅致的——或活泼、轻灵、奔放,或雄健、浑朴、端庄。

从内涵美的角度看,好看的龙至少具备以下几种美:

第一,祥瑞美。龙是瑞兽神物,人们将求吉利、求顺遂、求可心、求如意、求生活富足、求社会和谐的美好愿望,再再地寄托在龙的身上,所以,祥瑞美实际上就是理想美。

第二,新异美。新是创造,异是不同。龙是求新求异的结果,龙有与时俱进的品质,从古至今,大凡新的时间和空间必有新的龙出现,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群,也必有不同的龙。

第三,神奇美。作为审美范畴之一,神奇指的是进入审美视野的那些特别伟大、特别出众、特别不可思议的现象。而这样的现象在龙的身上有丰富多彩地呈示,如潜水升天、随缘幻化、呼风唤雨、扶危解难等等。可见,好看龙的既具有形式美,又具有内涵美,是形式美与内涵美的统一。

 

八  新与旧

 

新与旧是创造哲学的范畴,因为任何创造都以出新为目的,不出新就不是创造。新与旧是相对的,第一条龙出现的时候,是新的;第二条龙出现的时候,第一条龙就成了旧的。新与旧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旧是新的基础,为新提供着可能;新是旧的必然,存留着旧的因素。进入21世纪以来,我们见到不少生态龙、环保龙、喜庆卡通龙,这些龙具备时代特色,是新龙。但是,既然是龙,就得保持耸角、瞠目、张口、飘须、弯身、显鳞、蹬足、翘尾等“传统”,否则就不是龙。

2007年3月23日,笔者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提出“传承、弘扬容合龙、福生龙、奋进龙;清理、抛弃帝王龙、灾祸龙;创建、新增文明龙、科学龙、环保龙”的观点。

文明龙的概念过去不曾有,属于新创。这里至少有两个问题:

第一,当代文明龙能否在古老的中国龙母体上产生?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中国龙是一个凝结着中华文化精华,从而魅力无穷、具有广阔开放的襟怀,从而新新不已的系统,是可以涵摄各种文明的全色彩象征,也是一种包括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在内的全时态象征。中国龙的这种纳新、容合的特质,已为历史事实所证明,如中国龙自身从形态到内涵的不断演进,如中国龙对佛教文化的吸收、容合,等等。

第二,当代文明龙应当具备哪些最基本的素质?从公民的行为进步应达到的高度讲,起码要做到:遵照国家法律,行使应有权利,克尽应尽义务;遵守社会公德,摒弃各种陋习;坚守职业道德,尊重他人劳动等等。近年来各地大力提倡和推动的创建文明城市、争做文明市民等活动,都可以归入文明龙的范畴。

近年来,一种以金黄色的胸前写有篆体“吉”字、留着两撇小胡子小龙为主角的公益漫画《吉吉龙》受到了网民们的热赞。漫画表现了这样的内容:杂物堆在盲道上,残疾人过不去,怎么办?吉吉龙来了,将杂物搬开;下雨了,有行路人未带雨具,怎么办?吉吉龙来了,为路人打起雨伞;垃圾筒上摆着人们扔的饮料软包装,吉吉龙走过来,将其扔进垃圾筒……显然,这是一位热心公益、随时随地做好事的龙;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一条自觉地以福生为己任的龙。

我很赞赏这样的龙,因为精神文明不能只停留在纸面上,总要通过公民的具体言行体现出来才好。如果大家都像吉吉龙那样,从自我做起,自觉地做一些有益于他人、有益于社会的好事,相信我们的社会就会越来越文明。光亮多一些,黑暗就会少一些。何况,这些事做起来并不困难,就像一位网友说的那样:“文明就在我们身边,离我们很近很近,近得触手可及。”

所谓科学龙,就是具有科学精神、遵守科学规律的龙。科学是人类对自然规律的认识。龙是人类对自然规律认识的结果,只是先民选择了神物——来自自然物又超越自然物这样的非一般的表现形式而已。我们讲美之所以美,是因为美符合自然规律,所以可以说,大凡美的事物都具有科学性,都符合科学规律。从形象上看,龙是符合对称、平衡、整齐、比例、虚实、主次、变幻、参差、节奏、多样统一等形式美法则的。这也就是说,龙的身上本来就含有科学的因素。这样的因素为我们将中国龙与当代科学结合起来,即创建科学龙提供了基础。科学龙尊重科学,对任何一项科学成就,都采取学习、吸取的态度;科学龙尊重规律,不做违背规律、盲目蛮干、劳民伤财、遗患无穷的事。

所谓环保龙,也可称绿龙、谐天龙、生态龙,就是与天和谐、倡导绿色生活、建设生态文明、走可持续发展道路的龙。龙的取材对象来自自然界,龙是人天关系的形象化表述,体现着中国圣哲“天人合一”的思想,反映着先民对天道的理解、对身外众生的尊重。因而可以说,龙本身就是环保的产物。现在我们把过去不曾露面的环保龙突出地提出来,纳入创建、新增的行列,就是要告诉世人,环境污染以至于持续恶化的问题,已严重地危胁到了包括全体地球人在内的众多生灵的生命安全和种群的延续,因而,对环保龙要有深刻的认知、充分的关注并努力地践行——中华民族理应成为环保理念深刻、环保制度健全、环保行为普及的与大自然相和谐的龙族。

 

九  自由与限制

 

古今中外,无论何时何地何人,“自由”都是一个魅力四射的词汇。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四句大家都熟悉的诗,是匈牙利革命青年裴多菲作于19世纪的作品。这首诗把自由的意义和人们对自由的向往表达得鲜明而直白。

我们中国人表达得要含蓄一些。且看两千多年前屈原先生在《楚辞·远游》中的诗句:“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意思是:“我悲叹这压迫人的世道啊,我愿意轻轻飘举飞向远方。”“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意思是:“形体渐渐地越来越远啊,直到离开人群隐逸不见。”

对自由的渴望当然不仅仅是诗人所独有,它属于任何一个社会成员。

孔子是儒家学说的创始人,也是礼制的推崇者和入世的倡导者。但他老先生也多有从尘世中逃走的语言。如“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意思是:“这个社会如果符合大道的精神,我就出来工作了;这个社会如果不符合大道的精神,我就不工作了,隐退呀。”隐到哪里去呢?“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意思是:“如果我讲的道理行不通,我就乘上木筏子飘到海外去呀。”

伟大的圣人孔夫子尚且如此,何况一般老百姓。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人们要飞举、逃逸,即追求自由呢?

三个原因:自然的危逼,社会的压抑,自身的局限。

地球是生命的摇篮,是人类生存的依托,但地球并非时时处处都适合于生命的存活、繁衍和发展。久晴无雨会旱,旱甚则颗粒无收;久雨无晴会涝,涝甚则无处安家;冰雪冻人,暑热蒸人,飓风卷人,雷电殛人,狼虫虎豹吞噬人,细菌病毒危害人……

社会是由等级构成的,尤其是奉儒家伦理为圭臬的中国社会。伦理于家,产生家长,放大于国,产生帝王。于是,有了权力的金字塔,有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种种束缚……

生命个体也是一个局限。人生不满百,匆匆一过客。你只能生活在一个极有限的时间段,不能推后,也不能提前。你说我想生活在唐朝,可以吗?不可以。你说我想活到五百年以后,可以吗?不可以。你也只能生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不能同时既生活在这儿,又生活在那儿。你说我想既在天上赴宴,又在人间看戏,可以吗?不可以……

于是,需要飞举,需要逃逸,需要自由。

于是,有了龙。

龙的容合对象既有水中游的蛇、鳄、蜥、鱼、鲵,也有陆上行的猪、鹿、熊、牛、马,还有出现在天上的云雾、雷电、虹霓、星宿及天地间的龙卷风等等,因而,龙便有了司水灵物、鳞虫之长、通天神兽等多重身份,和既能在水中游,也能在陆上行,更能在天上飞的多重本领。这样的身份和本领,使龙很方便地成为古人飞举、逃逸,即追求自由的工具和手段。

屈原先生看到了这一层。他描述道:“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九歌·河伯》)意思是:“我和你一同游啊在九河之上,大风吹起啊掀波逐浪。我们乘着水车啊以荷叶遮凉,驾驭着双龙啊螭龙套在两旁。”还有一句更简捷:“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九歌·大司命》)意思是:“乘着神龙驾的车啊辚辚作响,高高飞起啊直冲到天上。”

庄周先生也看到了这一层。他在《庄子·逍遥游》中描述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意思是:“在那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个神人,其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其体态柔美像娇好的处女。此人不吃五谷,吸清风饮露水。他乘着云气,驾御着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

屈原和庄周不知道龙是虚构的吗?当然知道。知道了还要如此描绘,说明什么问题呢?

说明龙是自由的象征。龙可以反映自由意志,可以承载自由想象,可以把人精神带到古往今来、宇内海外、天上地下任何地方。

然而,好似一枚硬币的两面,自由与限制是对立的统一。只有相对的、有限的自由,没有绝对的、无限的自由。

孔子讲“随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随心所欲”是自由,“不逾矩”就是限制。

龙象征的是有限制的自由。

龙的有限性表现在:龙自形成的那天起,便有了龙之所以成为龙的基本规定,即具备长身,大口,有头、有足、有尾等形象特征,如果没有这些最基本的形象特征,就不是龙。

龙的有限性还表现在:龙的组成是有序的,即龙头率领龙颈、龙身、龙足、龙尾等,龙颈、龙身、龙足、龙尾等随龙头而动,且保持协调;龙眉、龙眼、龙鼻、龙嘴、龙耳等也都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互相配合。否则,龙就不成龙。试想,龙身、龙足、龙尾等不满足自己的位置,总想站到龙头的位置上去,做龙头的事情;或者,龙头不像龙头,总把自己放在龙身、龙足、龙尾的位置,这条龙还能协调一致,完成潜游、行进、飞举的使命吗?当然不能。

2008年春天,笔者到北美探亲,看到一则《纽约“裸体餐馆”生意火》的消息。报道称,春寒料峭的纽约,街头餐厅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位于曼哈顿中城一家并不起眼的餐馆最近却异常惹眼,原因很简单,他们推出了别开生面的“裸体就餐”活动。所谓“裸体就餐”,说得直白点,就是进了这个餐馆,大家都脱光了衣服吃饭。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的餐饮业发展很快,餐厅样式也是五花八门,田园风光的,宗教氛围的,“文革”特点的,东洋风格的,欧美风情的,等等。那么,像美国曼哈顿那样的“裸体餐馆”能在国内开办吗?大概不能,起码目前不能。尽管“龙的传人”们对这样的餐馆持宽容的,甚或是欣赏的态度。

自由,总要受到国情民风、民族心理、文化传统等的限制,不可能无边无沿。

 

十  生与死

 

法国哲学家加缪说最高的哲学是死亡。我理解这句话,一是说死亡是一个“黑洞”,超出了人的认识极限,人的智慧无法抵达,因而永远讲不明白说不透彻;二是说人都是从生到死的,或向死而生的,生中有死,死中有生,把生与死搞清楚了,人的世界观也就提升到一个高度、达到一种境界了。

人的肉体生命短暂而有限,是人都得死,这是无可奈何的,无法改变的,而人的精神世界却是很美妙的,具有无限的丰富性,总想超越短暂而臻永恒。

我们的祖先显然已经悟识到了这个层次:有限的生命惟有借助某种永久性的精神符号才能代代传衍,换句话说就是,惟有精神性的文化符号方能承载一代一代的生命信息。于是,便有了龙,还有凤凰、麒麟、貔貅,等等。

龙,凝聚、积淀、蕴藏、体现着一代一代的祖先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理解、敬畏和审美;什么是实与虚、阴与阳、一与多、异与同?古人如何面对静与动、善与恶、美与丑、新与旧、自由与限制?从龙的身上都能看出来。它是智的结晶、力的显示、美的化身、情的寄托、梦的家园。那些几千年、几百年传下来的龙颜龙形,使我们看到了几千年、几百年前的人们想的是什么、爱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它使远古活到今天。

今天,我们依然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诸如容合、福生、谐天、奋进的精神,文明龙、科学龙、环保龙的理念,尊、爱、利、和的龙道信仰等等,投注、寄寓、昭示在龙的身上,它使我们活到永远。

所以,可以说,龙,是不死的生存;龙,是永续的活着。

 

注:

[1] 转引自庄锡昌等编:《多维视野中的文化理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9页。

 

(原载《西安联合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江汉论坛》2001年第6期;收入《龙起东方——庞进世纪龙文新作》重庆出版社2001年3月版;获建国五十五周年优秀论文获奖文库征文特等奖;2016年7月8日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