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会王维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3日  

 

1、厂馆

沿河道,依山崖,穿过几个村寨,弯弯转转,面包车终于在一个工厂的大门口停了下来。这就是辋川了。也许是山水有灵吧,我的双脚一触到这块当年王维先生踩踏过的地面,就隐隐地有了一种和到其它地方绝不类同的感觉。其时正值酷夏午后,日头暴烈,树静无风,蝉鸣如雷。

这是航天部的一个厂子。六十年代末,响应伟大领袖”深挖洞”的号召,几十万航天人义无反顾地钻进了山沟。厂房建起来,学校建起来,医院建起来,幼儿园也建起来,当然也少不了围墙、铁丝网和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僻静荒远的山沟沸腾了,热闹了,汽车的穿梭、机器的轰鸣、人声的嘈杂,惊动了当年高隐们的安息之灵:这是怎么回事呀?然而,二十多年之后,隐士们又该惊叹了:变戏法似的,这些声音忽然间少了,没了,大家一股脑地搬了出去,留给山沟的,是一片片空旷的厂房,和一幢幢无人居住的楼宇。

一位蓝田籍的画家租用了几间厂房,动用自己的积蓄,办起了一个王维纪念馆。这个馆就在厂门内几十步远的地方。我们来得不巧,画家不在,门上了锁。兼作向导的朋友说已差人去叫了,一会儿就来。说着,笑眯眯地递给我们一人一盒”红苹果”饮料。朋友是位业余作家,也是这个厂子的留守人员之一。我的这次辋川之行,实在因了他的热情相邀。

这当儿,正好看看纪念馆的外貌。一块不规则的麻红色大石,耸在路边醒目处,上书”王维真迹”四字。青松二三,幽篁数根,稀稀的篱笆墙,夹出一条小径,铺着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径的尽头,便是贴钉着竹条的馆门了。门上一匾,”辋川高隐”几个字颇有逸致,两旁一副对联:”一窗烟雨王维画,四面青山辋川诗”。屋顶搭着茅草,墙上抹着泥巴–抹得不牢固,被雨水冲得七坍八落,将红砖墙和水泥楼板裸露出来。

拿钥匙的人来了,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位姑娘,讲一口地方风味的普通话。进了竹条门,还有一道厚重的大铁门,这样的铁门,我们在描写某些秘密机构的影视剧里,常常见到。朋友介绍说,这个展厅原是一个理化车间,人们上班都要穿白大褂的。果然高大宽敞,顶灯明亮,天车的轨道还悬在那儿。东墙中开一门,连着一个过道,又是七八间房子。稍大的一间里,摆一个大画案和一些怪模怪样的树根,其余全空着。

展厅里布置得很满。有《辋川集》、《辋川真迹》石刻拓片、王维生平和《王右丞集》、历代文人咏辋川的诗、后世书画家以这些诗为内容的字画作品,以及附近出土的一些小型文物等。布展者求古求朴的心意是很显然的:墙上贴以粗麻,饰以竹眉,诗林画群中间以古木、山石、青竹、绿草;展厅东南角,还设一佛龛,敬一尊菩萨。

参观者们免不了要将画家赞叹几句,说没有这位画家的努力,也就没有这个纪念馆。同时也都说”古”得还不够,既然是王维的纪念馆,就最好像王氏诗中描写的那样,搭几间茅舍,栽几丛幽竹,门前柳条拂地,屋后松树披云,南园露葵朝折,东谷黄梁夜舂……如今放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厂房里,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何必苛求呢,我心里说。现成的空房大屋不用,却要破钱费力地再去搞什么”茅舍”,不符合崇朴尚俭物尽其用的美德。王维老先生遇到这种情况,大概也不会弃可用而不用,进而花费物力另起炉灶吧?再说了,且不说参观者都是西装革履带传呼机手中举着”红苹果”饮料的当代人,即就是现在搭的”茅舍”,不管怎么样做古,也都是二十世纪末的”茅舍”,和唐代的”茅舍”相去甚远了。因此,山水青秀的辋川里,能有这么个馆就挺好,–世界上的纪念馆千姿百态式样纷陈,这个”馆”该是独一无二的。

2、大树

出了纪念馆,我们顺沟前行,去看银杏树。相传这棵树是王维手植的,因此它也就几乎成了王维的象征,到辋川来,不看银杏树 ,就差不多等于你没有来。十年前,一位在航天局工作的朋友带我来过一次。那时候,大门口站着岗,不允许拍照,树用铁栏杆围着,时间紧巴,看得很匆忙。留下的印象是这棵树好大,好老,好不孤寥。

这次不同了。厂子搬走了,站岗的没有了,传达室做了鸡窝,空旷的厂房里传来汪汪的狗叫;留守人员和当地农民在厂区空地和山坡沟底作务着庄稼菜蔬,扛锄提篮地自由出入,无禁无限;时间也宽松,我要在这儿呆两天,将这棵树消消停停地多看几眼是不成问题的。

围树的铁栏已被扒得只剩不足四分之一,你可以走近这棵树,触摸这棵树,而你的手一伸,就一下子摸到唐代去了。是的,当年的高隐栽下了这棵树,我们迢迢地来看这棵树。树是媒介,是桥梁,是天地间的一把钥匙了。

树皮是粗糙的,斑驳的,有的地方甚至是朽腐的;树身却罕见的粗壮,几个人合搂不过来。据说树都是一年长一轮,那么,这棵树该有一千二百多轮了。如果将树一轮视作国画一轴,那么,这一千二百多轴画,该卷进去多少花鸟人物,山水烟云?

树身上发现了蚂蚁,是那种黑里泛红的小蚂蚁,一溜一串地上上下下,有的还用嘴衔着比自身壮大得多的食物。在树的另一侧,稍高的分叉处,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洞口发黑,是烟火熏燎过的痕迹。黑黜黜的洞口群集着几十只黄色的小蜜蜂,隔一阵儿,翅膀一齐扇起,惊悸似的一动。听得见嗡嗡嘤嘤的声音,看不出它们在做什么;时见三三两两的蜂儿,风箭似地由洞口飞出飞入。

树的东南方向,有一盘风扇大的蛛网,网的一边攀在树身上,一边系住了剩余的栏杆头。网上粘着几只小小的蚊虫。朋友的孩子捡一节树枝那么一击,蛛网便碎了,几丝余线在空中飘摇。我说你把人家的饭碗砸了,孩子赧赧。

树的枝叶算不上浓密,透过疏朗的树隙,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我想,清净的夜晚,来这儿坐一坐,月光洒下来,星辉洒下来,听一听蚂蚁爬树的声音、蜜蜂筑巢的声音、蜘蛛结网的声音和风摇树叶的声音,感觉会不错。

可能是因了雷电,树的一大枝被劈裂,断楂干枯状,灰褐色,可那靠近树皮的地方,却迸出了一束小叶片,鲜鲜的绿。朋友捡一块石子掷向枝叶浓聚处,便有几片叶子漾下来,均呈扇面状,半圆形,湖绿色,纹络由叶柄处向上散开,全是直的。

树下的绿草窝里,斜放着一方青石,上面镌刻着一首五言绝句,是王维《辋川二十咏》中的《文杏馆》:”文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诗句展现了一幅闲适清淡的画面,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是有几间房子的,而且挹云撩雾,和山水相宜。

有趣的是,和青石相对应,树下还有一个标语牌,铁质,红色,上书两行白色的美术字:”文明生产,保护社会主义生产力”(记不准了,大意是这样吧)。标语后面,是一排高大的厂房。这样的标语和厂房,对王维先生来说,大概是不可想象的。朋友介绍说,王维墓和王维母亲的墓都在附近,建这个厂子的时候给平了,压在厂房底下了。于是大家一阵吁叹,说如果保留到现在,辋川就不光是一棵银杏树了。

3、沦涟

远远地就听到了哗哗的响声,这就是所谓的”环凑沦涟如车辋”的辋水了。这支水原来是绕着眼前这座山拐了一个大弯才流到这儿的,建厂时一个重要的车间要利用河谷砌墙基,就把山炸开了一个豁口,让水直着流了过来,一条进山的路也就从这儿通过了。

水不小,从一个高坎儿跌下来,跌到一个凹槽里,形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瀑布和一泓清幽畅澈的水潭。衣物放在潭边的白石上,大家就下水了。我是从水浅处摸索着下的,开始有些不适应,片刻后就感觉好了。骄阳还在西天悬着,清泠泠的河水温滑可爱。如此酷夏,不说游了,每天能在这潭中泡一阵子,也算是人间的美事了。

踩着河底的细沙,经过一段湍急的齐胸深的水流,我按照朋友的示范,一步一步地向瀑布接近,终于,将脊背靠在了崖石上。水,万万千千的水,欢乐无穷的水,奔腾无尽的水,轰轰地呼叫着,挤挤地蹦涌着,磊磊地扑叠着,从两三米高的坎上冲下来、滚下来、撞下来、砸下来,落在头上、背上、胳膊上、大腿上……,痒痒的,疼疼的,麻麻的,酥酥的,真是痛快极了,美妙极了。这是天然的、全方位的、同时进行的保健按摩,把城里流行的那些人为的把戏统统地比成了小儿科。

我眯上眼睛,伸展臂膀,尽情地享受着这份天赐。渐渐地,我有些嫉妒了:住在这附近的人多好呵,他们可以天天来这里受活。我就没有这样的福分。我在许多事情上都是没福的,许多事我都不能够。你看咱的朋友,简直是一个”浪里白条”,俯游、仰泳、蝶式、踩水,欢畅自如。连他的儿子,才十三岁,也堪称水中健将了。瞧那个猛子,扎得时间多长,让人心里吃一紧,却在潭的另一角露出头来,抹一下脸,胜利地一笑。这些我都不会,早先在游泳池里学过几招”狗扒”,能游出两三米远吧,多年不沾水,现在都忘了。

这里是王维先生置”别业”的地方,他老人家会不会和我一样,也是个不会水的旱鸭子?稍稍一想,问号也就变作雪白的水花儿飘走了。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在这好山好水间出没流连,临渊酌酒,近波采菱,浦头吹箫,泉边听蝉,荡舟送远客,挹槔灌蔬园;秋雨飒飒,山溜儿浅浅地泻下来;风摇青翠,湖面漾起一篷篷涟漪;明洁的月辉洒落在松树林间,清亮的泉水从一片片石头上淌过……先生的诗里有水,水泽润着先生的诗意;先生的画里有水,水潋滟着先生的情怀。天地间能够识山、会水的人物本来就不多,先生该是一个了。

想这水也是神奇。平和的时候,雅雅静静,缓缓的,悠悠的,无声无息,由来处来,向去处去;一旦激动,就狂躁,就乖戾,咆哮着,汹涌着,堆雪卷浪,摧枯拉朽,如此时此刻的瀑布。”辋水沦涟”,这是摩诘先生的话了。用”沦涟”形容眼前的辋水,真是恰切之言。沉落为沦,沦而为瀑;不断为涟,涟而成河。溪涧沦涟,江河由之泛生;江河沦涟,便要海阔天涵,洋洋大观了。

再好的享受都有一个结束,我该离开瀑布了。摸索着下来,又在河道中泡了泡,当朋友父子和后来的几位年轻人依然扑腾着快乐的时候,我已悄悄地上岸了。在背人的石凹里换了裤子穿了鞋,我便告别水潭,沿着青流,走向稍远的地方。石头都是热的,挑一块平大的坐下,臀部便被炙着了。一团温暖,一份熨切,感觉也是挺好的。

脚下有鱼,全是寸把长的小生灵。倏忽间聚来几条,摇着鳍儿,摆着尾巴,总想寻点什么吃的样子。这青黑色的,多半是草鱼吧?泛白的,该是鲤鱼了。我脱了鞋,把脚伸到水中。它们躲开了,一会儿又游了来,在我的脚面、脚趾上一啄啄的。我搔搔头,些许头屑落入水中,鱼儿们便极快地点了几下,没了。这颗头的出产也太少了,可怜的鱼儿!

有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拿着那种自制的小网儿打鱼,花裙子湿了也不顾。渐渐地近了。我说你们打了多少啊,她们便把小塑料桶提过来让我看。好家伙,都大半桶了。回去养吗?不,炸着吃。这么小的鱼,吃了不可惜吗?反正长大了还是要被人吃的。姑娘的回答使我愕然无语。是呵,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不管是大鱼、小鱼、虾米,水中游的,不在水中游的,人都能张开血盆大口、樱桃小口、铜牙铁口、薄舌利口,统统地吃到肚子里去的。

夕阳坠入云中,河道里弥漫起淡淡的岚气。我摘下眼镜,益发一片迷离。仿佛看到一位戴竹笠、着布衣、穿麻鞋,提着篮子,须髯飘飘的老人向我走来。我问您是王维王摩诘王右丞先生吗?老人点点头。您这是做什么去呀?采蕨、采薇、采菇,再舂两碗黄米……您怎么不打鱼啊,辋川的鱼据说是很美味的,连尼加拉瓜的华人都想吃呢。老人微笑,指指天,指指地,双手合揖……。

我恍然定神,不见了先生,唯有辋水淙淙,沦涟而去。

4、净月

大约迷瞪了两三个小时,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一是热,按说僻远的山野该比城里好受些吧,可依然地热,热得人浑身粘乎头发懵。看来”厄尔尼诺”现象,并没有放过地球表面的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落,尽管一千多年前这儿曾隐居过一个王维。二是吵,朋友的呼噜声打得震天动地,是那种节奏感极强的似乎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滚雷。本想摇摇他的,又看他睡得那么投入,那么酣畅,身体摆成一个壮健的”太”字,伸出的手又缩回了,心里说:看你呼噜到几时?

在水盆里拧了湿毛巾,擦把脸,我就站到窗前了。远处群山黝黑,如静卧的莽兽;隐隐地,能听见哗哗的声响,是莽兽在嬉水了。近处有桐、槐、榆、杨,枝叶交相披展,无风无动;知了和蛐蛐不歇地奏鸣着–这里的知了白天见过的,比别处的小些,麻灰色,方头,身上有白色斑点,叫声却是冠军级的。月亮很人情,我们睡的时候她歇着,这阵儿我起来了, 她也起来了。悬在当空,明明白白地看着我,多半爿,近而大,薄而亮,水洗了似的,就见几缕淡云缓缓地拂过月面。

想那一千二百多年前,王维先生也常常这样望月吧?当然,先生不会像我现在这个样子,汗津津地站在钢筋水泥的框范中。飞云山前,辋水之滨,先生搭了几间茅舍,门前植几株文杏,屋后栽几丛青竹,柴扉咿呀,竹牖透月……那感觉是别有一番情调了。相信先生望月的时候,心情该是雅然净洁的吧,有如沦涟的辋水和清白的明月,不像”六根”难净,常发毛乱的我们,也不像那时见浊浪翻涌、瞬忽惊涛拍岸的宦海……

是的,在那个世道里,要使自己的一生活得光彩些,就只能走那条许多文人把脚都走肿了、把腿都走歪了的路子:将粗糙的干粮、不多的盘缠、发毛的书卷等等一古脑地装进麻布做的搭裢里,连同”修齐治平”的信念一起背在身上,跋山涉水,从偏僻的乡野,一步一步地走向皇家占据的京城。翻一下履历表,你会认为先生五十五岁以前的运程还是通顺的,二十一岁时就中了进士,然后右拾遗,监察御史,库部郎中,文部郎中,直到给事中–相当于中央办公厅的副头了吧。然而,胡髭翘翘的安禄山说反就反了,长安陷落,玄宗携妃带眷逃难四川。先生没有跟上队伍,做了叛军的俘虏。安禄山也算眼中有水之主,没有杀先生,还让他继续做官。这倒为难了先生,思来想去,只有吃喑药装哑巴了,并写下一首”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姓何日再朝天”的诗。这显然是身在胡营心在唐了,然而乱平后,依然被打入重罪犯人之列。要不是弟弟王缙站了出来,请求朝廷削去自己正做着的刑部侍郎的官职以赎兄长之罪,先生的命运还不知道如何呢……

也许是此一番折腾,使先生领教了官场莫测的风险;也许是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使先生对朝堂的勾当早已心厌意倦:反正他决意隐居了,尽

管李唐天子依然赏识他的才华,让他做太子的侍从,后来又复拜给事中,直到”尚书右丞”–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副总理”了吧?

然而先生还是想远离那浊烟袅袅甚至烈焰熊熊的官场。报告打上去,朝廷批下来:诗画双绝,人才难得,年龄才五十出头,效”商山四皓”为时尚早,国家还要用你,”半官半隐”吧。–也行呵。于是,或春花烂熳,或秋高气爽,或夏阳流火,或雪花纷飞,总之是某年某月某日,先生赶着一辆牛车,遥遥迢迢、吱吱扭扭地奔辋川来了。那牛车上,载着维持简单生活的起居用具,载着笔墨纸砚、诗卷画轴,也载着一份投奔田园、回归自然的切切情怀。

不错,先生是奔辋川的水来的,这儿的水,清冽明澈;先生是奔辋川的月来的,这儿的月,皎洁明亮。水清凌月明莹,月明莹水清凌。水和月,月和水,在先生的诗文中,该是两个难分难舍的意象了。先生的水中有月,月滤了水;先生的月中有水,水洗了月–难怪”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了……

咦呀,原来水是先生的身,月是先生的心,水月之”净”,竟是先生的魂了呢!
(作于1997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