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再认识:从解读神话编码开始

叶舒宪 2011年10月25日   

 

综观现代中国学术史,影响最大的学派是古史辨派;影响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认识最具震撼力的新学科是考古学。从学术超越与创新的意义看,古史辨派的重要缺陷是将上古史还原成神话传说,判定为后人造伪的“伪史”,却没有对神话意象和神话帝王谱系进行有效解读,割裂了神话与历史的血脉关联。自1921年安特生发现仰韶文化以来,中国考古学的发掘成就举世瞩目,几乎完全改写了上古史和史前史,但是大量考古文物的年代虽然得到确认,其神话意义却大都隐蔽着,欠缺一种有效解读的方式方法。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新兴的文学人类学研究群体,将克服以上两方面缺陷作为自己的学术重任,借助于西方新兴的显学——文化人类学的知识视野,开启对中国上古文化的重新认识与再解读工作,推出“中国文化的人类学破译”丛书(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2008),并关注新的方法论探索,在20世纪九十年代提出“三重证据法”的理论,到21世纪初拓展为“四重证据法”,并于2009年获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立项“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2010年又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立项。二十余年来,中国的文学人类学研究,从以神话、文学和历史解读为主的跨学科研究,逐渐走向新兴交叉学科的建构方向。2010年8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上海交通大学文学人类学研究中心和广东省合作,参与广东省文化强省项目,推出“神话历史丛书”(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计划将《尚书》《春秋》《周礼》《礼记》《仪礼》《淮南子》《穆天子传》等上古经典作为“神话历史”建构的典型案例,给出重新解读的系统尝试,同时列入比较文明视野的《希腊神话历史》《苏美尔神话历史》《韩国神话历史》《日本神话历史》等。2011年新推出的两部书是《儒家神话》和《宝岛诸神——台湾神话历史的古层》,希望借助于“神话历史”和“大传统”的新视角,结合考古发现和田野调研的资料,还原性地进入“神话中国”的编码过程,探求一种以往所未知的中国古史信息。
四重证据法的多年应用实验表明,中国文化和历史的突出特征就是神话性。哲学界讲的“天人合一”“内圣外王”等,本来都是神话观念。构成华夏文明的一些最基本关键词,如“中国”、“神州”、“九州”、“四海”、“太一”、“道”、“太极”、“伏羲八卦”、“河图洛书”“汉”等,均为神话编码的观念,可从神话思维中找到原型。笔者自1992年的《中国神话哲学》一书以来,一直在尝试以神话概念重新打通文史哲和宗教等人文领域的研究。如今的侧重点放在打通文学与历史,探寻华夏文明发生的观念特质。
为配合这种打通学科界限的研究,2003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Mythistory(神话历史)一书,是课题组参考和讨论的主要理论著作。作者是以色列藉的历史学教授约瑟夫·马里(Joseph Mali),他将英文的“神话”和“历史”两个词拼合为一个新词“神话历史”,作为书名,不仅恢复出西方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历史》本有的神话面貌,而且对现代史学形成的神话思维背景,做出系谱学的梳理,将乔伊斯等现代派文学大师的作品,作为还原认识“神话历史”的经典案例。《神话历史》序言中说:“近些年,我重新定向和限制我的思考于史学中的神话材料和持续性。”“神话历史的批评的任务是重估这些必不可少的和具有根本价值的个人和群体身份的故事。比如共同祖先和领土的神话,就确认和捍卫了国家共同体的意识。或者,更为基本的出生与死亡的原始神话,上智和赎罪,诅咒和拯救等,这些共同形成人类道德文化的禁忌。就如这本书的标题所暗示的,神话历史是构成现代史学的要义,这就像所有的现代艺术和人文科学一样,都存在于对神话的认知中。”马里对历史叙事的神话性认识,标志着当代新史学拓展的前沿方向和研究范式变革,这和西学东渐以来,我国古史辨派所效法的西方现代性的历史科学范式,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顾颉刚等历史学者之所以把神话传说视为“伪史”,是因袭现代科学理性的二元对立模式,将历史与神话判为事实与虚构的对立两级。无法有效洞察历史的神话性,也无法从神话中辨识出真实的历史信息。
按照“神话历史”观的提示,传统西方史学之所以忽视神话的意义,是从修昔底德诘责希罗多德开始,就将神话作为虚构同历史相对立,一直到兰克的客观主义史学及其现代追随者,将这种对立极端化。马里强调“从历史回到神话就是为了作为‘神话历史’的重新开始。”我们译介新史学的以上见解,意在改造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人的神话观,即只把神话视为虚构文学,归入民间文学一种体裁。这可称之为文学本位的神话观。历史系和哲学系拒不开设神话学课程,就因为观念牢房支配下的学科分家制度,其负面作用已经十分严重,积重难返。倡导神话历史研究的积极意义,就在于开启重新认识华夏文明特质的一种有效途径,对我们熟知已久的经典和观念范畴给出神话学视角的解读。以作为中华民族主体的汉族之得名为例,大家都知道这个族名源于刘邦所建立的汉王朝。但是汉朝为什么以“漢”命名,却是标准的神话学问题。《诗经·小雅·大东》云:“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注释家以“天河”解释“漢”,给出的是这个字的本义。李太白诗的名句“黄河之水天上来”,间接地暗示出中国地理上汉水(陕西)和西汉水(甘肃)得名的神话编码因素。西汉水所在的甘肃地名“天水”,就是此种神话编码的最佳证明。谨此一例足以说明:对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当代新认识,需要从解读神话编码开始。这种学术探讨的新范式,和文学界研究的神话故事,显然有明显的不同。期待有更多同仁们的批评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