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相(短篇小说)

庞 进  发表日期:2008年6月9日  

 

山路崎岖。
也许是一身藏青色的西装使她那白晰的面庞益发俏丽动人;也许是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使她那窈窕的身材更显得修长颖俊;也许是一蓬瀑布般的秀发使她那凄清的神态愈加忧婉典雅——她成为各种目光汇聚的焦点了:感叹的和惋惜的,艳羡的和妒嫉的,玩味的和邪欲的……
好在已经习惯。多年来,她一直在五光十色的目光下生活,所以,对人们这种慷慨的给予,她不屑一顾,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
她踽踽地旁若无人地向前走。
山坡上绿草如茵,一片凄凉的绿。五颜六色的花儿漫开来,满目心烦的乱。路边的小草,显然遭受过粗暴的蹂躏,或偃伏,或佝偻,可怜巴巴的样子。
山路扭过一个弯。
崖下聚着一堆人。
哦,原来有人在这儿看相。
“嗯……你一辈子不缺钱花,”一个“小胡子”将手伸到一个老太婆面前,老太婆一边用粗糙的粘着饭痂的手指拨着,一边煞有介事地嗯嗯呐呐,“嗯……你是在文案上做事哩,嗯……你媳子人长得花骚,可脾气有些倔……”
“完了?”小胡子十二分地不满足。
“一瓶汽水两毛五,看手相一毛,总共三毛五。”老太婆还兼营自制的“汽水”。
“给!”
“还差一毛。”
“也?”
“甭耍麻缠!”
“啥叫麻缠?”小胡子圆了眼,“一句都没说准,还想要钱?!”
“看这娃,哎,算了算了!”
……
她相信无常的命运,每每碰见相面算命者,她都肃肃然生起敬意,虔诚地去看去算,并不在乎花钱多少。说得好了,心里得到些安慰;说得不好也无所谓——自己本来就命苦嘛!
老太婆生意不乏,这阵儿又拉起一个小姑娘的手,重复地袭用着“你一辈子不缺钱花”的老调子。
老太婆的相术不过如此。
她有些犹豫。
忽然,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男中音:
“哪位同志看手相?”
循声望去,人堆外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瞧,硬扎扎的头发,宽朗朗的前额;崖石般陡出的眉骨,刀切般方直的下颌;浓眉凝聚在一起,唇旁就扯出两道刚毅的纹沟。
她的心房微微一动。
“你也看手相?”小胡子搭上了话。
“学习学习。”
“那……给咱看看。”
那男子捧起小胡子伸过来的左手,捏了捏,看了看掌心纹路,便舒缓地有节奏地开了口:
“贵人手细滑如苔,红白光凝富贵来。有智之人绵兼暖,智贫之人硬如柴。从手相上看,你不是聪慧之人,勉强能读完高中。目前嘛,很可能没有正式工作,在家待业。”
小胡子张开了嘴巴。
看相人扫了对方一眼,继续说:
“你兴奋性高,抑制性差,忽冷忽热,情绪很不稳定。从手相上看,你很可能得不到自己喜欢的女友。求职的艰难和爱情的失意,使你惶惶不可终日。你哭过恨过骂过发狂过,甚至用坏毛病自己折磨自己,你还想过抢人和杀人!” 小胡子打了个哆嗦。
这样的相面先生可从未见过!
她挪近了几步。
上上下下的游人,也都停了步,围上去,蹲下来。那个小姑娘,早不让老太婆看了,挤在人群中,急不可耐地伸着手。老太婆眨巴着粘乎乎的眼皮,手里提一瓶没人要喝的汽水,两只耳朵也都扯得长长的。
“目前,你犯罪的危险期还没有过,你必须学会用理智的缰绳来束缚情感的烈马。如果你有心塑造一个美好的灵魂,使体内勃发的热能流入正确的管道,那么,你就会成为一个性格刚强、坚韧不拔的人。而且,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一份自己还算喜欢的工作,只要你花气力干出一番成绩,人们就会信任你、尊重你,姑娘们也会向你招手。对了,从手相上看,你的爱人将是一个温柔聪慧,心灵和外貌同样美丽的女性,小伙子,努力吧!”
这个手相,看得真是“盖”了。
小胡子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说:
“神了!神了!”
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伍元的人民币,塞了过去。
“师傅,莫嫌少哇!”
“不要,不要。”
“一点心意嘛!”
又被挡了回来。
小胡子只好遗憾地将钱收起,却顺手摸出一根“金丝猴”,不容推辞地递给“师傅”。
有人“啪”一声,揿燃了打火机。
“师傅”不再谦让,点着香烟。吸了一口。
“师傅,给咱看一下。”
“给我看!给我看!”
……
一只只手伸到“师傅”面前,一双双眼睛充溢着虔敬和渴望。
她何尝不想让他看看?只是人太多了,轮不上。
他又给两个人看了手相,结果,伴随着信服的感叹声,有人递烟,有人塞糖,有人拿糕点……人越来越多,圈子越圈越大,山路堵塞了。
“师傅”应接不暇了,站起身来,大声道:
“不看了,不看了!大家游玩去吧,我也该走了。”
他拎起旅行包,弹了弹上面的土。
一片遗憾的惋惜声。
那位老太婆将汽水瓶启了盖儿,举到他面前:
“嗯……师傅,喝吧!”
“谢谢,不喝。”
“喝吧,不要钱!”
“不要钱?”
“你……嗯……给咱教教就行了。”
“师傅”淡淡地笑了笑。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下,他闪电般向她扫了一眼,然后,款款地踏上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
她的心弦砰然一动。
她也踏上了那条弯曲的小路。
起伏的山梁隐没了他的身影。
她仄仄斜斜地朝前走。
一道悬崖,将山路折成一个直角。走到直角的顶点,她突然顿住了——他,就坐在直角的那一边,离这个顶点只有几步远!
他在唱歌,一首扣人心弦的歌。
“是否忧伤使你青春黯淡,
像密云在清晨弥漫?
青春的岁月太短促,
那痛苦中有慰安。”
这好像是一首外国民歌。听,他唱得多么深情,多么真挚:
“是光明张开无情的翅膀,
带走了珍贵的情感?
你来吧不幸的人,来吧!
我陪着你,热泪斑斑。
……”
浑厚婉切的旋律顺风飘荡,好似一脉热流,涓涓地注入她的情感深处。歌声中,她离开了“顶点”,向着他走来。
陡然一个趔趄,她跌倒了。
他站起身,想过来扶他。
她已经爬起来了,脸上一抹难为情的笑。
“看相吗?”
她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
“我猜你会跟过来的。”
“?”她的眸子一动。
“坐下吧。”
她顺从地坐在一块青石上,怯怯地伸出手。
他接过她的右手,看了看,又瞧了瞧她的面容。片刻后,收拢目光,说:
“眉若新月最为良,凤目流波秀气藏;鹿鼻丰齐心慈善,丹唇玉齿不寻常。从面相上看,你是一个心底善良、性格内向、多情善感的女子。事业上你很羡慕那些有特殊本领的成功者,但你不具备在艰苦的环境下崛然奋起的精神,你缺乏信心,没有毅力……”
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
“不哭常如哭,非愁却似愁;忧恐神不定,郁郁泪长流。爱情上恕我直言:由于容貌出众,你也曾自命不凡;由于出身寒微,你又时时自卑如鼠。在众多的追求者面前,你缺乏必要的定力,关键时刻很难把握住自己。你羡慕显赫的门第,向往丰腴的生活,所以很可能过早地、轻率地相信某一个有特殊身份的男子。结果很显然,你播种的是一颗心,收获的却是一捧泪,你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
泪水润湿了她的睫毛。
“眉目上指达印堂,自罹罗网多悲伤。创伤和打击使你神情恍惚,痛不欲生,陷入感伤的漩涡不能自拔。某些人不问情由地责备你,不分场合地嘲讽你,甚至别有用心地诋毁你,就连你的亲人们也不理解你,鄙视你,你绝望了。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他刹住话头,看了看她的眼睛,说:
“你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她蓦地一震,旋即,泪水溢出了眼眶。
“你想把自己交给美好的大自然,对吧?可是你错了,对邪恶怎么能采用这种消极的方式来反抗呢?轻生是无能和软弱的表现啊!”
她嘤嘤地啜泣。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嗯……在美国阿拉斯加那辽阔得可怕的荒野上,有一个几近半死的淘金者。朋友抛弃了他,伤痛摧残着他,饥饿威胁着他。起初,他还能颠颠跛跛地向前走,后来,就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前爬。他吃苦涩的浆果,啃满是纤维的草根,吞活生生的小鱼……抛弃他的朋友倒下了,留下了一堆被啃得光光的骨头。而他,也碰上了一条饿得发慌的病狼。于是,两个生灵就在茫茫的荒原上开始了垂死的搏斗:他爬一步,狼跟一步,他想干掉狼,狼想吃掉他。他不情愿死,即使落到了死神的魔掌里,他也要竭尽全力地反抗。他爬不动了,狼追上来了,狼用最后的力气咬破了他的手掌,他却将嘴巴抵住了狼的咽喉。半个小时后,狼的血流进了他的喉咙,他胜利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和非凡的毅力使他终于战胜了死亡!”
她停止了抽泣,睁大了眼睛。
“你也没见过生孩子吧?”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接着说,“妻子临产的时候,我一直陪着她。常言道,儿奔生,娘奔死。她疼啊,哭喊,嘶叫,头在墙上碰,身在地下滚,折腾了整整两天三夜,最后剖了腹才取出孩子。当时,我感受很深:生,一个人只能有一次,而且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们生下来了,活过来了,就应当珍惜生活,热爱生命,任何轻视生命的行为都是犯罪,不可饶恕的犯罪啊!”
他不再说下去,拉开了旅行兜,取出蛋糕、点心和两筒饮料。
“吃点东西吧。”
“这……”
“吃吧。”
她接住了,也确实饿了。
“这相看得还行吧?”
“太准了!正像您说的,我太幼稚、太软弱了……”
像开闸的渠水,她把压在心底的话,滔滔不绝地讲了出来:电影院里,怎么样认识了那位参谋长的儿子,怎么样听信了那一串串的花言巧语,以及那间贴满了领袖像的屋子,那个昏昏迷迷的夜晚……
“多么不公平啊,他玩了我,又蹬了我,逍遥自在地又去追求新的女性,而深受其害的我却‘臭’了。走在路上,经常有人指着脊背,说三道四。人言杀人啊!家里人不同情我,嫌我丢了他们的人;厂里人不信任我,招工考试不要我,连临时工都不让我干下去了。我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人们啊,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女孩儿!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你就到这儿结束自己来了。你买了足够的安眠片,对吧?”
“这——?”
“火车上,你的位子离我不远,刚好形成一个斜线。我发现你神情恍惚,独独地呆坐在那儿,和谁都不说话。眼睛要么痛楚地闭上,要么绝望地睁开,痴痴地望着窗外……后来,我就随你下了车。在大街上,你先后进了五次药店,因为每次只能买到十片冬眠灵。一个年轻姑娘买这么多安眠药干什么?稍一推想,就豁然明白了:这个姑娘要走上绝路!你后来的行动,益发证实了我的判断。饭馆里,你那样大方地施舍乞讨者,连服务员都感到吃惊。在山上,你逢庙就磕头,见神就烧香,而且泪流满面地祷告祝愿……这些,都是一个即将告别生活的人所常有的举动啊!”
“您一直跟着我,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因为你太伤感了。”
“您……心真好!”
“怎么说呢?”他沉吟了一下,说,“或许是因为我有过和你相似的,但比你更苦涩的经历;有过和你同样的,但比你更复杂的感受吧。”
“您也绝望过?”
他点点头。
“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工作顺心,新婚燕尔。一天到晚唱出唱进。可怎么也想不到,一夜之间,我就因说过家乡曾饿死过人的话而变成了右派,而且是极右!不久,我就被押送到黄河滩上的劳改农场。那天,我突然收到我爱人的一封信。撕开一看,顿时两眼发黑。只觉得天也旋,地也转。我怎么也想不通,就踉踉跄跄地向河边奔去。刚蹬上河堤,欲跳未跳的时候,被来自身后的一声怒喝震住了。
‘站住!’
我回过头,见是白老师,一位也在难中的大学教授。
‘你要干什么?!’他问。
‘我……’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
‘我五十二。你刑期几年?’
‘十年。’
‘我死刑缓期。你从哪个学校毕业的?’
‘西北师院。’
‘好。我且问你,你十多年读的书,难道都被狗吃掉了么?没出息的东西!’
我痛哭失声。
他不再理我,扭头就走。
‘白老师——!’我哭着喊道。
他停住步。我把爱人的信让他看。
‘不就是要离婚吗?你应当高兴啊!’
‘你不知道,她当初是怎样的爱我,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她……’
‘我倒要祝贺你,’白老师说,‘她现在要离开你,说明当初就不是真爱你。这样的女人还值得留恋吗?再说,你来到这个世界上难道就仅仅是为了一个不再爱你,也不值得你再爱的女人?……’
他的话,重锤一样敲醒了我。我揩干了泪水,再没有去死。白老师是真正的强者,出工干活不比小伙子们差;下了工就一篇一篇一本一本地攻读马列;还向难友们宣讲马列主义,讲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后来,他病倒了,癌细胞严重地损害了他的肝脏。病得最重的时候,他还给我讲《热爱生命》的故事。半年后,一捧黄土掩埋了他的躯体。我泪流满面,久久地伫立在他的坟前,默默地发誓:不管今后遇到多少艰难困苦,都要像白教授那样,顽强地去生活!” 他不再说下去,神情刚毅,像一尊石雕。
“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平反了,出狱了。白教授当然也昭雪了。”
“哪您怎么会看相?”
“嘿嘿,”他爽然一笑,“无非是学了点心理学,翻了两本看相的书。相面,不过是一种手段,别人能用它来骗取钱财,我们为何不能给人宽宽心,鼓鼓劲?”
“那……”
“1882年,英国伦敦成立了一个‘心灵研究会’,许多科学家大规模地研究了整整一个世纪,结果表明:人的指纹、长相和人的前途命运之间的关系数几乎等于零,也就是说,二者根本就没有必然的联系。”
“噢……”
“哟,都五点了。”他看看手表,“我得赶快下山去赶火车。”
“您有急事?”
“昨天接到家里的电报,老父亲病危。”
“原来您专门为我……”
她眼圈一热,拎起了他的旅行兜。

(原载《长安》1986年第5期;获1986年度西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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