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龙文化”——兼剖析二元对立的“文化自裁”

周炯然  2010-2-14

 

自古曰:龙腾虎跃;生龙活虎。在虎年到来之际,讲讲“龙文化”的话题,倒也时机适恰。
最近,石三生先生在博文中提出一个观点:“天命、天子、龙文化,是中国文化中最糟糕的迷信思想,正因为有了这迷信,中国的富豪们至今还在神州大地上忙着塑金佛、盖庙宇、造巨坟。而众多脑残的国人们皆曰:善。”
我在本人的上一篇博文中批评了这种观点,说道:“这里问题更多。天命与天子之间,经过了扭曲;龙文化与天子并列在一起,是对龙文化起源以及丰富内涵的严重削减和歪曲(关于这一点本人会尽快贴出有关文章与石先生商榷)。”
这里,先谈一谈龙文化问题。
其实,将龙文化、龙图腾与帝王专制捆绑在一起而进行挞伐,不乏其人。早就有人将“龙文化”、“龙图腾”说成是中华民族的精神病毒。本人曾撰文指出:“中华民族的躯体庞大,又当临纷纭复杂的社会万象,染上病毒不奇怪。而今天的病毒和历史上病毒并非没有“基因”关联。如今最重要的“精神病毒”是什么?就是深入骨髓的二元对立思维,时而表现为阶级斗争;时而表现为非此即彼;时而表现为疯狂排外;时而表现为变态自裁。”
中国皇帝集权专制,而龙又曾经是帝王的象征,所以就要灭龙——这是什么思维?是“破四旧”的思维,是典型的非此即彼的“革命”思维。如果这种逻辑成立,长城是龙的象征,而且是封建帝王残酷压榨百姓、强迫人民用血汗修建的,应该炸掉!故宫是帝王皇家宫园,坐落于京城,不仅集权遗风凛凛然荡漾,而且依然延续昔日皇威,何不轰平?明孝陵、十三陵……皇家寝陵以及什么山庄、什么碑林……,简直就是恶性肿瘤,理当全部割除。就连埃及金字塔,也是法老罪恶累累的纪录,该如何处置……
还有“无形资产”,什么四书五经,什么资治通鉴,什么二十五史,什么诗书典籍,哪一样不渗透着皇权的淫威?哪一样不伸展着“吃人”的獠牙?怎么办?再来一次焚书吗?不要以为笔者在牵强附会,这完全没有违背“撤龙”、“灭龙”论者的思维逻辑。
龙仅仅是帝王的化身吗?孔子就将老子比为龙:“吾乃今于是乎见龙”,孔子是将龙作为美德的化身,龙是属于修身养性而志存高远的君子的。《仪礼•乡射礼》中说:“蛇龙,君子类也。”历史上,曾经是“龙”的君子们,虽然已经不得不将“龙”让渡给了帝王,但从集体人格的意义上始终没有从理想人格的心理定位之上真正堕落和垮掉。也可以这样说:“龙”在中国历史上,始终承担了理想人格潜在图腾的功能。
古代帝王确实通过“盗版”而自诩为龙,但他们始终没有、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垄断。
海龙王和灶王爷、土地爷、观音菩萨、关老爷等等“级别”相当,龙女的反抗精神、善良智慧,小白龙的侠肠义胆、忍辱负重等等,都在民间广为流传,深受大众喜爱。
至于龙舟、龙舞、龙图、龙饰、龙亭、龙纹、龙车、龙门、龙柱、龙星、龙脉、龙马、龙凤、龙眼、龙灯、龙须、龙葵、龙柏……是亘古占据了文化时空的“基础设施”,是得到人民群众高度认同、并在集体人格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心理装饰。
有人排列了关于龙的成语:白龙鱼服、笔走龙蛇、成龙配套、藏龙卧虎、车水马龙、画龙点睛、活龙活现、蛟龙得水、龙飞凤舞、龙肝豹胎、龙马精神、龙蟠凤逸、龙蛇飞动、龙蛇混杂、龙潭虎穴、龙腾虎跃、龙骧虎步、龙吟虎啸、龙争虎斗、龙跃凤鸣、攀龙附凤、群龙无首、神龙见首不见尾、生龙活虎、屠龙之技、土龙刍狗、望子成龙、降龙伏虎、叶公好龙……
龙是一种多元象征的虚构的动物形象,然而又是超越了动物的、经过审美眼光筛选和组合的“人造”图腾。它是联想思维、夸张思维等审美思维手段的创造性艺术结晶,也反映了东方整体性思维对合理意象的动态整合。龙没有一个现实存在的“真实形象”,但是,其千年活生生地“生龙活虎”着、“龙腾活跃”着,有着心理需求的土壤,有着其巨大的心理感染力的依据。
如果“撤换”了龙,将用什么形象取代龙的形象呢?用“狼”吗?狼凶残阴鸷的一面使人类不愿“与狼共舞”;用“牛”吗?牛有忠恳勤奋的一面,也有缺乏开创进取精神的一面,适合与“老牛拉破车”者为伴;用“狗”吗?狗被人类驯化出奴才品性,早已无法担当人类的“动物偶像”;用“马”吗?马的坚韧与刚烈在驰骋中相当帅美,但很难指望它游刃有余、上天入地;也有人用过“鼠图腾”的概念,但那是对猥琐小人的嘲讽……或许,“撤换”者试图“拼凑”出另一种“综合”,但无论怎样完美,也根本无法获取文化基因,无法获得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的筛选、沉淀,无法营造以整个民族为单位的价值认同。只龙的上天入地、驾云蹈海、辗转腾飞、出神入化、蓬勃矫健、游走乾坤,才能支撑中华民族的审美视角和审美理念。
黑格尔说:“反复交错的象征方式,在埃及,每一个象征实在是一系列象征的整体,所以一度作为意义而出现的东西在另一个有关联的地方又被用作象征。这种把多种意义结合在一起的象征方式,意义和形象的交错,产生出多种多样的暗示,因而符合朝许多方向齐头并进的复杂的主体内心生活,形成这种象征形象的优点,但是由于可能有多种意义,解释就比较困难”。
“撤换”论者、“捆绑”论者不怕“困难”,非要将龙的象征形象作出硬性的解释,所作出的解释离偏狭很近,离拙劣也不远。
我们今天对待龙,决不应当“还原”为具象,决不应当只是从比拟的意义上去理解。龙文化有着多元、丰富的文化要素,也发挥着多种文化功能。希腊罗马文化、希伯来文化、伊斯兰文化、印度文化、儒家文化等等,都被证明其价值体系在现代社会具有巨大潜力或活力,它们之间不应当是“优胜劣汰”的你死我活敌对关系;而应当是比较、交流、互补的关系。如果将“龙”予以取缔或由什么其他“新新图腾”取而代之,至少是对一种思维方式和价值体系的伤筋动骨。对集体精神人格的伤害也许不会像伤风感冒一样立即打喷嚏,但文化心理的“内伤”却深刻而久远。我们需要的是深刻的“文艺复兴”,而不是狂躁的“文化革命”。
对待龙文化是这样,对待儒家文化也是这样。当孔子被崇为大成至圣先师并充当圣坛魁首的时候,或是在孔子被宣判为千古罪人、万恶渊薮的时候,专制主义都在偷着乐呢!(关于孔子与儒家,恕本人平时是在是忙啊,容接下来撰文)文化自裁,与文化专制之间,没有什么鸿沟!
中国传统文化中,许多事物、许多载体、许多文化象征与文化符号都曾经被专制帝王所利用,但是,其中许多并没有、也不可能被全部垄断。所以,我们最需要克服的,就是一种非此即彼、非好即坏、非善即恶、非进步即反动……的二元对立的思维。这种思维,在“阶级斗争”年代里被扩大、被绝对、被渗透,至今依然危害至深。自由主义者、民主主义者,需要深刻地警醒和反思(本人至今也没有完全摆脱相关的一些思考的痛苦、也许需要一种人格的脱胎换骨)。传统文化需要剥离、筛选和扬弃,但也需要基于理性的宽容。像对待龙文化、儒家文化这样丰富的、源远流长的文化体系,本身就需要一种十分深刻而自觉的民主精神、自由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