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奋性病理惰性灶(短篇小说)

庞 进  发表日期:2008年5月18日  

 

A

学术界一个会议在骏马山下的温泉湖宾馆举行。签完到,刚进房间,就“笃笃”地有人敲门。
“请进!——哈!”我一轱辘跃起,“屠岸柳!”
“报到册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说这是我的老同学嘛!咱毕业后好像再没见过?”
“没有。听说你在读研究生,学业如何?”
“马马虎虎,你呢?”
“白天到处跑,晚上忙赶稿。”
“当无冕之王也辛苦。我认识一位微软王子,他正在研究一种电脑帽,戴在头上,只要脑子一想,稿子就出来了。怎么样,给你来一顶?”
“有这种帽子当然好。可眼下最实际的,还是洗个澡,一路风尘仆仆的。”
“我倒想先上山玩玩,你瞧,这骏马山多漂亮!咱现在就去爬山,回来再洗,如何?”
“你精神大,我懒得动。”
“走吧,”他一把将我拽起,“爬山能减肥。”

B

骏马山是以葱茏秀美闻名于世的。拉开距离看,她确实像一匹黛青色的骊马,披一身淡蓝色的轻纱,恬静地、温顺地,处子般伏卧在温泉湖畔。当你登临之后,这马就渐渐地立体化了。你会感受到她的春心的搏动、血脉的张弛和四肢的腾跃,间或还能听到欢快的响鼻和激昂的嘶鸣。于是,幽林、啸风、怪石、清泉、溪涧、瀑布,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有了灵气。
穿过马蹄沟,翻越上马石,跨过仙马桥,登上马脊岭,我们兴致勃勃地走进一座颓垣残壁的寺庙。庙里有前殿后殿,西边还有几间厦房。
一阵无所顾忌的嘻笑声从厦房传出,是一个尖嗓子在领着大伙念唱:
“大光棍屋里盘腿儿坐,
二光棍出门卖油馍;
三光棍顶南墙一个劲地唾,
四光棍撵羊上了坡……”
我们一近房门,念唱声便戛然而止,却“轰”地笑开来。原来亮间即灶房,一群婆娘女子娃,正在搭伙做饭。里间有一铺炕,几个老太太盘腿坐着,说说咯咯嘻嘻啊啊。门槛上背向外坐一个披着秀发的女子,正在给一个中年男人看手相。
“转上来了,嗯?”炕上的老居士笑咪咪地探出头来。
我们赶忙点点头。一瞬间又都愣住了——坐在门槛上的女子闻声扭过头来——啊,怎么是她?!
确实是她——大学里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华晓娣。
“你……你怎么在这儿?”屠岸柳惊喜地问。
一丝淡淡的笑容从白白的脸上掠过,她没有直接回答,抹一下头发,从从容容地道:
“我可早看见你们上来了。”
“你早看见了?”屠岸柳不相信。
“她头上顶着角子,”对面那个中年男人说道,“会看!”
“角子?”屠岸柳依然不明白。
“角子就是神么,”中年人解释说,“天上的神灵下凡来,附到谁身上,谁的头上就顶了角子。”
“她头上啥都没有啊?”
“嗨,肉眼凡胎,看不见!”
“这倒有意思。”屠岸柳把目光投向华晓娣,“你不是分回到地区教育局了么?”
华晓娣嘴角撇了撇,说:
“起初定在工农教育办,没想到凭空飞来了一个什么书记的外甥,咱就打起背包回家乡了。县上开始说将我分到城里的重点中学,可没过两天就变卦了。”
“为什么?”
“咱不会‘烧香’呀!”
“还要敬神?”屠岸柳不解。
“是啊,‘神’敬不到,你就靠边站吧。”
我明白了她所谓的“烧香敬神”的意思,就问:
“哪你现在——?”
“山沟沟里哄娃娃。”
“当教师也不错嘛,”屠岸柳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是不错啊,”华晓娣哼哼一笑,“山高皇帝远,不看人狗脸,出门就爬山,空气很新鲜。”
“代啥课?”我问。
“咱学那专业,还能代啥?中学政治呗!”
“政治也不好代呢。”我说。
“好代。”华晓娣调侃地道,“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都能把娃们哄睡着。哎,看样子,二位如今都很得意么!”
“你也可以嘛。”
“我?嘿嘿……哈哈哈……”
她笑了,笑得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做饭的女人们手都不动了,用诧异地目光瞅着她。炕上的老太婆们也都噤了声,面面相觑。
我觉得这场面有点尴尬,就看看表,说:
“咱们该下山了吧?”
“是该走了。”屠岸柳应了一句,又转向华晓娣,“你不下去吗?一块走吧。”
“行。”她停顿了一下,“不过你们得等一等。”说毕,起身,整整衣服,翩翩然朝后边的大殿走去。
大殿里烧香燃烛,烟缕盘绕。高高的土台上供奉着一尊尊做工粗糙的菩萨像。在弥勒佛的神位下,华晓娣三拜九叩,分外虔诚。只见她怪诞地笑笑,咿咿呀呀地念念有词,后来竟一动不动地发起怔来,而那黑长的睫毛下,就分明有泪光在闪动了。……

C

夕阳晚照,好似一个初入洞房的新媳妇儿,骏马山进入了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光:金的土,赭的石,青紫色的霭,橙绿色的草……疏疏密密,浓浓淡淡,曲曲折折,神神奇奇。
下山路上,屠岸柳折了一大把山花,贪婪地放在鼻子下闻闻,香得直咂嘴。他高兴地分两束给我和华晓娣。
华晓娣恹恹地闻了闻,转弯时,顺手插在了石缝里。
“你喜欢弥勒佛?”我问。
“他就是我头上顶的角子呀。”
“弥勒佛好啊,”屠岸柳接过话头,“肚子那么大,肯定吃得多,一天到晚乐嗬嗬的。”
“他老人家是佛祖的弟子,比佛祖先死,转生兜率天,后来又化身为布袋和尚,降临世间,一边讨饭,一边布道。”
“你相信真有其人?”我问。
“弥勒真弥勒,分身百千亿;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她念念地道。
“那就请你这位弥勒佛的代言人,教化教化老同学吧!”屠岸柳笑着说。
“你要看什么?”
“先说说他的婚姻。”我凑趣道。
“那你走到头里。”
于是,屠岸柳走到了前边,她居中,我殿后。
“你爱人长得很漂亮,长条个,柳叶眉,桃核眼,对了,耳朵下面还有颗小黑痣。”华晓娣眯觑着眼睛,煞有介事的样子。
屠岸柳嘴角挂一线笑丝,不动声色。
“瞧,”华晓娣接着说,“她还戴着一副近视镜,手里捧着一摞书,这么看来,她肯定是个坐文案的。”
“你看我们过得怎么样?幸福不?”
“还行。哟,你就要当爸爸了!”
“男娃还是女娃?”
“嗯……好像是个带把儿的。”
屠岸柳嗬嗬地笑了。
“我看得不准?……”
屠岸柳微笑不语。
山路分岔了。
“我要从这条路走了。”华晓娣煞住步子,说。
“学校在哪儿?”屠岸柳问。
“西峪口,离这儿不远。”
“那就再见了,”屠岸柳伸出手,“有时间来宾馆玩,我们要开五六天会哩。”
华晓娣点点头,晃晃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叹了口气,说:
“唉,想不到她变成这样……看得准吗?”
“唯心地瞎猜,怎么会准?”
“那你——?”
“还不知丈母娘是谁呢!”

D

上午大会发言,屠岸柳宣读了他的题为《宏观经济与国民心理》的论文,观点新颖,论证严密,口才流利,反响挺好。
下午,我正想写篇报导发回去,屠岸柳推门而入。
“哎,老同学,他们去参观,咱们找华晓娣去!”
自然,我又依从了他。
“看来,你对她很感兴趣。”路上,我这样说。
“你不觉得她很苦吗?”
“是陷得很深。”
“做为老同学,我们有责任拉她一把。”
“怕不仅如此吧?”
“怎么讲?”
“当年她是三班的团支委,你是系上的团总支委,你们之间该不会有‘关关雎鸠’之类的事吧?”
“算你猜准了。”屠岸柳回味地笑了笑,“不瞒你说,我还确实爱过她哩。”
“怎么个爱法?”
“那时,开会搞活动经常接触。她相貌端庄,心底善良,学业也是不错的。有段时间,我竟像着了魔一样,每天不看她一眼,心里就发慌,就睡不着觉。”
“表示了吗?”
“写了十几张,却没有发。”
“为什么?”
“有一天我和外系一位团干部闲谈,才发觉他和她正在热恋,而且关系已发展得很不一般了。”
“君子不夺人之爱,你舍了?”
“当时可痛苦极了。”
“她知道吗?”
“看样子没觉察到。”
“后来呢?”
“后来你大概也知道:我考走了,外系那一位分到了北京;而她按说是能够留校的,可他们地区的条件差,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去。于是系里动员让她带头,大家统统一锅端。”
“他们的爱情也就告一段落了。”
“大概吧,具体情形不清楚。”
俩人说着走着。盘旋的山路,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荒僻清静的山乡——
西峪口中学到了。

E

这学校坐落在一片山坡上。高高低低的围墙裂着口子,校舍破破烂烂。通过一位烧水师傅的指点,我们来到最后边的一座教室。
华晓娣正在给学生们上课。木格窗用纸糊着,能听见声音,看不到人影。
“……哲学的根本问题是世界的本原问题,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划分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大阵营。唯物主义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物质,物质决定精神;唯心主义正好相反,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精神,精神决定物质,精神派生一切……”
不能说她讲得不清晰,也不能说她讲得不准确。自然,一个师范大学政教系毕业的大学生,要是连马克思主义这些最基本的原理都讲不清楚,岂不成了笑话?然而,你怎样才能把讲台上的她和顶“角子”的她统一在一起呢?
我们俩去方便。回来时刚好打了下课铃,放学了。
远远地看见她把一个男学生带往她的宿舍。
我们以为她要给学生交待些什么,几分钟就会完的,就打算等那学生出来后再进去。没想到十几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动静。于是便上前敲门。
“谁?”
“我们,老同学。”
“等一下。”
门板裂开了一条细缝儿,我下意识地朝里一觑,只见那学生端端正正地跪着,手臂直伸,目光发痴——我不禁吃了一惊!
“吱呀”一响,门开了。
“原来是你们,请进请进!”华晓娣神情自若地一笑。
那学生已起身站到一边,脸上流露着几分惊慌。
“你们这是——?”落坐后,屠岸柳问。
“嗯……”她转向学生,“你回去吧。”
学生拿起书包,默默地走掉了。
“这娃看着蛮聪明的。”望着学生的背影,我试探着说。
“就是。”华晓娣说,“这娃神着哩,能掐会算,去年秋天下连阴雨的时候,他曾用一口气,吹倒了村上一家人的三间瓦房。噢,对了,你们先坐着,我打点水去。”
她提着热水瓶出去了。借这机会,我们观察了一下她的卧室。
房子不大,一桌一椅一床,便占去了二分之一的空间。床板窄窄的,床单白白的,被子小小的,看不出家庭生活的迹像。桌上凌乱地堆着书本、作业。玻璃板下,压着一张身上爬了七八个胖娃娃的弥勒佛照片;墙上还有一帧范曾手笔的《达摩神悟图》,旁边题着一首诗:“其心寂寂,其目炯炯,虑绝情忘,廓然无圣……”
“她刚才——?”屠岸柳问我。
“大概是教那个学生罚神。”
“罚神?”
正说着,华晓娣提回水来了。她给我们一人冲了一杯茶。
“喝点水吧,山沟野洼,没啥招待你们。”
屠岸柳喝了一口,问道:
“你真的相信有神灵存在?”
“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为什么?”
“为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为了脱离人间的污浊,避免世俗的烦恼。” “你会罚神?”
“会一点。”
“现在能罚罚么?”
“这……”
“长这么大,只听人说过,还真的不知道罚神是咋回事哩。”屠岸柳认真地说。
“没啥神秘的,把头上顶的角子罚下来就是了。你们既然想了解,我就罚一下试试。”
说着,她把房门关紧了。点了香,烧了纸,面对墙上的弥勒佛像叩了几个头,拜了几拜,然后曲腿坐下,两臂平伸,双眼眯觑。十数分钟的沉默后,手臂就渐渐地发起颤来。起初像轻风抚柳,进而像雨打芭蕉,再继之以风卷落叶,最后就山摇地动了。她鼻翼歙张,一起一伏;牙床磨错,嗒嗒作响;脸部肌肉,扭曲变形——呕呕地打嗝,呼呼地喘气,大汗淋漓,涕泗滂沱。
屠岸柳第一次目睹这种情景,紧张得双手发抖。我虽然以前见过罚神,但都没有她这么厉害,手心里也汗津津的。
“你……很痛苦吧?”屠岸柳关切地问。
“哼哼,”几声凄厉的冷笑,扯出了变调的声音,“痛苦?我没有痛苦,只有欢乐,哈哈哈,欢乐!”
“算了,别罚了。”我说。
“弥勒佛下凡了,我已经超脱了,成神了!”
“你冷静点,别折磨自己了。”我又说。
“是啊,遇事朝远处想,前进一步路自宽嘛。”屠岸柳真诚地说。
“哼哼,朝远处想,我早想过了,看透了!嘿嘿,毕业分配,鸡飞蛋打……那个没良心的东西,那个人面兽心的书记……哈哈哈,回头好,回头好,人活百岁终需了;红尘堆里任他忙,我心清净无烦恼;不管贫贱与王侯,年年多少埋荒草……哈哈哈!”
华晓娣泪流满面。

F

晚风轻轻地抚摸着墨绿色的湖面,灯影参差,柳丝依依,温泉湖一片蛙鸣。
我和屠岸柳久久无言地坐在湖边。华晓娣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忽去,心里便苦苦的、涩涩的。
“你说她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打破了沉默。
“记得在哪一本书里读到过,”屠岸柳思索着说,“某种狂热的信仰,会在人的大脑皮质的不同部位产生兴奋性病理惰性灶,这种病灶如果位于直接感受外界或者直接承受体内刺激的脑细胞上面,信徒们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引起大脑皮质功能紊乱,导致语言和行为的失常。”
“兴奋性病理惰性灶,”我一字一顿地、费力地咀嚼着,像咀嚼一块又韧又筋的牛肉干:这样一个拗口的心理学名词,能概括华晓娣的全部吗?

(写于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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