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欧文化中国眼(四)音乐之都聊音乐

兰兰  发表日期:2006年2月13日  

 

我对音乐的喜爱,如同对时装、美容、运动健身一样,非常喜欢。流行音乐、古典音乐、交响乐、轻音乐、各国民族音乐,生活在音乐之都,无处不音乐。吃饭有音乐晚餐,健身有健身音乐,胎教音乐、幼儿音乐、崔眠音乐,仲夏露天音乐会,一年四季街头巷尾的音乐演出,优美飘移的音乐,工作觉得惬美,生活显得轻松愉快。对音乐人,如作曲家、音乐演奏家、歌唱家,我都顶礼膜拜,视他们为精神贵族。居住在音乐之都,倍感这里音乐教育之发达,音乐艺术之普及,从专业音乐人到庞大的市井居民,醉心于音乐的跌荡起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举世闻名。每年世界各地慕名前来维也纳专门欣赏音乐会,听歌剧,看话剧,参加盛况空前的传统宫廷舞会,这种十分奢侈的经典的文化消费,是无数人一生的梦。
音乐福音传播众生平等,无论贵贱聆听者都用自己的心绪理解各自喜好的音乐。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悲怆,《月光曲》的哀怨,我能找到共鸣;莫扎特《G大调弦乐小夜曲》华美的乐章,舒伯特为天下恋人谱写的《小夜曲》,约翰施特劳斯永远飞舞不息的,《蓝色多瑙河》能打动我的心。
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生前曾经说过关于死亡的话题,他十分感慨地叹息道:死亡意味着再也听到莫扎特的音乐了。中国伟大的乡土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走完他辉煌而有略带凄楚的一生,最后灵堂低徊的不是哀乐,而是贝多芬《第九乐章·英雄交响曲》,用他一生最崇敬的乐曲,伴随他的灵魂飘向天国……
音乐真的很神奇,它如同良药,表达人不同的心情,满足人不同的感受,倾听它,可以清涤内心沉杂,找回纯真自我,美育教育中,无怪乎教育家把音乐教育放在首位。而音乐人大都十分自我,在音乐天地中,人最能谢绝一切势利的纷扰,天马行空,独立纵横。维也纳人各欣赏各的调儿,各入各自的门儿,市场潜力都不小。有的人从年轻时候捧音乐人,音乐人老了,忠实的听众也老了,彼此从不抛弃。吟唱者、演奏者与他的追随者就这么一生一世地任岁月更替,相互依托地存在着,相互欣赏着,忠贞不渝。最叫绝的是,音乐人当初的发型、舞台服装,几十年完整地、全部地奉献给他们的追随者。音乐人若变了样,改了腔,会引发大批追随者伤感的情怀,喜新厌旧不是他们的特色。这份忠诚叫人折服。
中国人的家庭,凡重视子女教育的父母,在幼儿时期,一般都投资孩子学音乐,钢琴、小提琴,中国大城市家庭音乐普及教育,并不亚于欧洲,来自北京,上海,广州学音乐的学子显得特别多。
我最近遇上一位中国学子,很有些意思,他的到来引发了一段故事,改变了我对音乐人的看法。
那是一个周末,午饭过后,我陪小儿子在街心花园踢足球,路旁椅子坐着一位儒雅的东方男子,长发飘逸,轮廓分明,眼上挂着淡淡的忧郁,不用说音乐人独有气质,在他面庞显露地格外突出。我的第一感觉,天哪,他简直是一个中国版的肖邦。我们用德语打招呼,中国人吗?是的。我们马上操起彼此最熟悉悦耳的国语,一问,他果真是学音乐的,钢琴专业,艺术大学毕业有两年,没有正式工作,问我儿子是否打算学钢琴,他可以做家教,水平没有问题,他有过多少多少证书……我婉辞孩子太小,以后学什么,由孩子的兴趣,大儿子从小喜欢画画儿,已学了有十余年,今年中学毕业,想学建筑学,并十分遗憾地告诉他,大儿子可惜五音不全,不然我一定会在小的时候培养他学一门乐器,至少会吹个萨克斯风,若能如他一般弹钢琴,就更理想了。没料想这位学子听我这么一说,有些激动,无限感慨地叹息道,学音乐将他造就成了一个废人。他的话叫我吃惊不小,我在欧洲遇到过许多学音乐的国人,自视甚高、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大有人在,有的言及自己专业水平,把舒伯特都不放在眼里,云里雾里的叫人不着边际,头一回遇上这样悲观论调学音乐的,叫我很是诧异。
他看我挺吃惊,赶忙说,你儿子学画儿多有成就感呀。每周画一幅画儿,画了十年,也能积攒几大摞的画稿,而他从不到四岁开始学琴,出国的时候已苦练了二十二年头呀,这几十年的功夫,若没有机会向人表演,谁会知道他有这种本领。他没有童年,没有娱乐,没有朋友,也没有时间交朋友,整日坐在琴凳上练那些枯燥乏味的练习曲,从音乐附小,到音乐学院毕业,他在国内的各种钢琴比赛上夺过许多名次,他的父母和他的专业老师永远给他提升几个难度,从来没有满意的时候。出国之后他才发现,那样的生活是对一个人身心的无情摧残,他天天练肖邦钢琴曲,学着忧郁、悲凄,练就内心深沉、不外露,行为上藐视一切,让自己处处贴近肖邦的世界。十六七岁,正是青春骚动的岁月,他在音乐学院附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除了一天在琴房练琴,就是吃和睡,睡梦中还有人世的纷争,一睁开双眼,就是练琴。有时,一首肖邦的曲子他可以一两天无休止地弹下去,他的学院老师和同学都认为,他是中国的肖邦,而他有时抑郁得都想自残,他越了解音乐中的肖邦,想表现音乐家内心无限悲怆、无限忧思,越觉得自己是不幸的精神囚徒,因为他谈的是别人的作品。音乐附中充满竞争的气氛,令人窒息,除了弹琴,交往谁,都将会是未来的竞争对手。以致他都不知道,离开肖邦乐曲他还能不能很好的生存。
考上音乐学院,第三年他办理自费留学维也纳艺术大学。父母和专业老师都为他高兴为他自豪,他们都很有成就感,因为上维也纳艺术大学,证实他的水平的确相当高的,大家期待过几年他学成归国,成为名扬中外的钢琴家……唯他自己快乐不起来,他特别不想再叫别人为他设计未来,想快快离开中国。
在维也纳学习的日子,他发现,自己永远是中国人的性情。肖邦也好,一切音乐大师也罢,音乐最终反映的是一种近乎宗教的哲学,他无从进入肖邦、贝多芬的世界。音乐人原来就是干匠人的工作,顶多越来越接近肖邦或贝多芬而已。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哲学更谈不上超越大师们,他苦恼极了,从小那种封闭式的教育,他不会与人很好的沟通,他想放弃钢琴专业,学作曲,学院教授很支持他改专业,他的音乐悟性很高。改行学作曲,一定不比他的钢琴专业差。他的父母得知他的这一想法,竟然怒气冲天,他父亲的来信充满了指责,将多少年企盼、积怨一骨脑吐露出来,父母渴望他光宗耀祖,在音乐的名利场上角逐群雄,独占鳌头。父母为成就他成为音乐家,一直牺牲各自的专业,不敢向沿海开放城市调动,怕误了他的音乐前程……
他看了信,特别痛苦,中国孩子从小在一个框框内被一种摸式铸成,没有一点自我,也没有自尊,父母更不会尊重孩子的选择,父母的意志、爱好左右着孩子,愿意也罢,不情愿也罢,都必须执行。父母累,孩子也累。
他的学业顺利完成。基本功中国人太好了,而音乐的灵性,运用得总不及欧洲学生,一些小的处理,显得生硬,少那么一点儿神来之笔。
毕业前,他父母每年给他不小的生活费,如今他时时有些演出,去南欧、土耳其参加一些音乐节,有些收入,给中国人的孩子当家教,基本生活没有问题,没有家,花销很小。
我好奇地问他,有女朋友吗,他说,曾有过两位女朋友,一位是台湾来的学钢琴的,没有学完,回台湾做乐器生意,情缘已绝,还有来往,俩人都太任性,关系无法维持。另一位大陆的,他在财力、感情上都付出很大的代价,最后是一个无言的结局。女孩学提琴的,专业还可以,人品太差,开始觉得女孩单纯,长得挺像上海滩上的赵雅芝,很乖巧。住他这儿,不爱干家务,也不打工,家里没有太多的资助,用他一个人的生活费也过得去。后来毕业考试几次过不了关,教授嫌提琴音质太差,音不准,拖了两年,毕不了业,没办法,想通过考试,必须买把像样的琴,起码两三万欧元。每当看着女友双眉紧锁,茶饭不思,他悲天怜人地善心呼唤他,拿出真诚,拿出勇气,尽大丈夫所为,义不容辞帮助女友过关,只要毕业,可以结婚,可以挣钱。他放下弹钢琴至尊至贵的纤纤长指,干粗活,到食品厂打包捆货,去印刷厂叠广告页,帮中国货行卸集装箱。这种活计早上五点钟上班,干到八点半,去上课。那时他快毕业了,听些音乐理论的讲座,周末不休息,连打两天工,将两个人儿的生活费挣出来,还有些节余,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就全部积攒下来。苦熬了一年半,过艰辛的日子,每月除了房租、水电费、电话费和月票是必须支出的外,没有在外面餐馆吃过一次饭。土豆、洋葱、黄油、鸡蛋、黑面包、意大利面条、大米、沙拉油,在奥地利最便宜的食品超级市场——豪佛,每周买一次吃的。那是最受穷人、外国人欢迎的超市。一周买一只鸡,煮汤,有一个月节约得只花了四十几欧元饭钱,基本没有吃过什么鱼和像样些肉食。连同他父母给的回家的路费都攒着,最后花了二万二千欧元买了一把提琴。教授不再挑剔琴的音色了,女友得以顺利毕业。当夜激动得无眠,说了无数感激的话,就是不提结婚的事。在他的心里,女友是他用心、用钱、用汗水供出来的,毕了业俩人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内心正踌躇满志地憧憬未来,结了婚回去发展还是待在欧洲找机会,反复问女友的态度,对方就是避而不谈,他大大地低估了女友的能量。一天他正在印刷厂上班,女友来了电话,冷冷地说道,他必须立即回家,有要紧事。他赶紧向家奔回,见楼下停了一辆破旧的飞亚特车,女友和一个胖胖的奥国老男人在哪儿等他。他明白了了,什么也不用问。女友低着头,平淡地说,感谢几年来为他所做的一切,现在就要搬到FRANK家,希望他找一个过日子的好女孩儿,越笨越好,没办法,他们俩人继续下去,谁也没有希望出头,对不起,给他添了太多的麻烦……他当时特别平静,没有任何愤怒或抱怨。俩人没有什么家当,女孩儿就拿走了衣服和私人用品,那把琴,琴谱、琴架连同很多的个人照片一张也没有拿。琴后来他卖了,折了差不多六千欧元。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清清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诗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似乎就是为他们而写的一首爱情挽歌。
以后他听说女孩儿快毕业的时候,一次晚上坐在FRANK开的公共汽车回家,车上没有人,孤男寡女地聊了一会儿天,就认识了。似乎FRANK一直单身。双双都没有婚约,如何神速发展关系,只有猜测了。
差不多三年不通音讯,一日女孩来电话,说要取过去的户口登记卡,办理入奥国籍必须的纸张。黄昏时分,他们见面,女孩儿一手拎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一手推一个四个月的婴儿,俩混血儿真可爱,除了漆点的黑眼珠,皮肤、头发都是白人的。
他发现自己很辛酸,女孩儿有家有孩子,他一无所有,能不辛酸吗?他有心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他知道女孩心中十二万分的愧疚,利诱一个诚实人的真纯,她一生大概都不得平静。他刻意注视女孩儿的眼神,他想看看平时温顺娴静的她,会对他如此冷漠,然女友躲避与他对视。她没有勇气也不敢再看为她付出全部心血和金钱,却受她蒙骗的,一个她过去最熟悉、曾经无数次给他温暖的善良人满眼的幽怨。
东西交给女孩儿,一阵子的忙乱,看着一个母亲具体的辛劳,楼下的胖丈夫等得不耐烦,开车门,将两个孩子放到小孩座椅,安全带捆好,推婴儿的车子和起来,放到车子后备箱,一系列动作足足有十分钟,他感到女孩儿挺不容易的。自此,快一年了,再也听不到女孩儿的消息。
我问他,恨吗?他说,一想起来,就有一种吃苍蝇的感觉,若女孩一开始说清楚和他处关系的目的,既是向他借钱,他也会帮助她买把好琴,通过毕业考试的,他一直认为女孩儿单纯、可爱,不像有些学音乐的,音乐水平不怎么样,睡觉水平一流,到处上床。他想找保守一点的女孩儿结婚,怎料想,她有一副铁石心肠。女人啊,真的说不清……可有时候站到女孩儿的角度想,她需要家和丈夫,一个能靠上去的、扎扎实实坚实的男人的膀臂,自己除了这一双高贵的弹钢琴的手,还有什么能给她呢。自己真是一个废人。
我说回去不是很好吗,国内需要音乐人才,那么大的市场,还怕回去找不到工作。他苦涩地叹息,说出来容易回去难。父母都是要面子的体面人,他们不同意他这么窝里窝囊地回去,希望他带着辉煌,有了名气再回去。家族过去在京津是望族,社会环境对他们的后人期望值很高,亲朋好友的子女许多十分出色,自己孩子不精彩,脸上无光。国情如此,谁能逃脱呢?不出名就呆到欧洲,不能灰头鼠脸地回去。可邻天下父母心,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龙变凤。
这几年他参加了不同场合演奏,总算明白,音乐实际是游走于高雅与低俗之间,是娱乐消遣的工具。每次他们都离不了《多色多瑙河》这首老掉牙的乐曲,每天重复演奏,再高雅的曲子,低俗得与街头卖艺的没有什么两样。音乐人要生活,为了一顿饭、一个宵夜将一个《蓝色多瑙河》演奏一辈子,太悲哀了。音乐人最关键的是传播自己,名声出不去,一生注定贫穷。
这个男孩的情景,在欧洲留学生圈子里很普遍。父母为了培养孩子,牺牲自己,孩子学成了,就算成功了,成功了,就算幸福了。一代代的中国家庭就这么轮回着。眼前的大男孩,他的快乐、幸福是那么缥缈。联想有多少音乐大师命运多舛,生前贫苦交加,身后热闹非凡,誉满全球。音乐家或称音乐人太不容易了。
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我请大男孩喝咖啡,他说在养老院有个演出,晚上六点集合,下次吧。
望着他远去地背影,我感到非常沮丧,我也为人母,对自己的孩子期望也高,难道为孩子付出,最终换取的是所谓父母的面子,叫孩子活受罪。正巧我们公司新试用一位文秘,又是位学音乐的,四岁开始学提琴,也是一路考出来的,而且一直拿全额奖学金,这在奥国的音乐学子里特别罕见。我猜测,她的水平一定很高。现在学音乐健康治疗,系属新兴学科,我问为什么不拉琴,回答说,拉烦了,出来时还有信心,学成回国。得知可以改专业,从此再也不想碰琴,二十多年苦练,多半为父母争气,苦的是自己,到如今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因为出来给父母和老师立了保证,不学成,誓不罢休。这门专业,最快得七年学完,她还有三年才可能毕业。
我无言以对,去国多时,真的感到做父母难,做中国父母难,做中国好儿女更难。一想育儿的艰辛,心里憋得慌。
我突然想听唢呐声,信天游,土得掉碴的纯粹中国音乐。音乐人说,音乐既是近乎宗教的哲学,我不用费心思去理解,吼几嗓子,荡气回肠,我血脉里的音乐是高亢的,从腔子里喷涌出来,它能冲破天幕,带我走遍万水千山。
(作者:西安女 兰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