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蒿蒿

庞进  发表日期:2005年12月2日  

 

“泪格蛋蛋掉在沙蒿蒿里–”

当旅行车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中蜿蜒的时候,当我们一行人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地带穿行的时候,当我坐在塞上至省城的飞机上朝舷窗下俯瞰的时候,我的耳边就反复地回响着这样一句信天游。我知道,这是我在唱,我的心在唱。因为我看到了它们,一再一再地看到了它们–沙蒿蒿,在峁梁、沟畔、坡坎遍布的沙蒿蒿。它们坚持在风沙中,顽强在风沙中,蓬勃在风沙中,繁衍在风沙中;一株一株的,星星离离的,片片断断的,然而,正是这星离片断的联合,构成了高原荒漠的绿色,而绿色,可是让人活下去的颜色啊。

我们的面包车在泥泞的土公路上缓慢地行进。她在一座房屋破旧,却有一面红旗高高飘扬的小学校边招手挡车。”看样子是个老师,捎上吧。”车上人说。她上车了,三十来岁的样子,清秀而略显憔悴。发现不是班车,就站在车门那儿,只将一个小型的”蛇皮”袋放下来。”坐嘛坐嘛!”我示意她坐司机座身后的楞台上,她拘谨地坐了,将发丝朝耳后拢了拢。

“你是这学校的老师?”我问。

“不。”她抬头看我,眼神怯怯的。

“那怎么在这儿等车?”

“我是从大柳塔上的车,车到半路上不前啦,我就下来走,走了老远了,才看到你们的车。”

“那口子在大柳塔工作?”

“没。村上人在那儿开了个食堂,我去给人家干活。”

“今天是回家?”

“回来看看娃娃。”

“几个娃娃?”

“两个。”

“上学了么?”

“上了。一个上三年级,一个一年级。”

“学的还好吧?”

她点点头,眼里亮亮的。

“家里供两个学生,紧张吗?”

“紧张,而今什嘛都贵了。”

“娃娃他爸也出去干活吗?”

“他不行了,前年给人家盖房子,把腰摔折了。”

“那家里全靠你了?”

她点点头,脸上郁郁的。

“你们村里有上大学的吗?”

“没。听说全乡就去年才有了一个上林学院的。”

“要是你的孩子考上初中,你供他们吗?”

“供哩。”

“考上高中呢?”

“供哩。”

“考上大学呢?”

“也供哩。”

“上大学要花好多钱呢!”

“只要娃有出息,就是砸锅卖铁,苦死累死也愿意哩!”

她眼圈红了。

……

傍晚,一个彤云密布的傍晚,在神木红碱淖海子边的沙地里,一丛沙蒿蒿面对了我。它不高大,不壮硕,姿势也谈不上优雅。叶子是细细的长长的针形,这样的形状该有利于保存稀有的水分,抵抗粗砺的风沙;一丛六七个大叶枝,叶枝上再长芽,是大枝的子孙了;灰白色的杆儿,顶端红红的;黑色的籽儿一抓一抓,闻闻,有一股药草味;根裸露出一段,打着弯,纠纠地扒着沙土……

起风了,呼呼地带着沙粒。沙蒿蒿在风中晃动着身躯,一伏一起,一伏一起,再伏再起。下雨了,先是疏疏地掉点儿,倏忽间就稠了,随风飘洒下来,拉出万千道斜线。沙蒿蒿湿了,冰冷的雨水顺着叶枝,默默地流向根,流向根下的地。

我心中一阵怆然。

“泪格蛋蛋掉在沙蒿蒿里–”

(原载1998年6月8日《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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