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居士(短篇小说)

庞 进  发表日期:2008年5月9日  

 

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信步登骊山游玩。弯弯转转的山路上,和一位高个儿老人走在了一起。她提着竹篮儿,拄一根长蒿杆,利利索索地踏着台阶。
“大娘,下山啦?”我问。
她偏过头,看我一眼,道:
“鸡叫狐子咬死啦,下县卖了,称些盐,买些菜!”
“我帮你提上吧。”
老人把篮子交给我,问:
“在哪儿上班?”
“文化馆。”
“文化馆?”老人眼睛一亮,“文化馆里那块唐朝的青石碑子,你知道不?那还是我打窑时发现的哩。还有咱老君殿里的老君像,也是我寻人画的,人家要六十元,咱人熟,搞搞磨磨,只花了二十元……”
一堆人正聚在山路转弯处“盘绳儿”赌博,我瞥了一眼。
“胆大得很么,”走前几步,老人感慨地说,“派出所天天上来人,一抓抓几个,可总抓不完。”
“山上的歪门斜道还不少。”
“咳,复杂得很哩。东山上的石瓮寺,这边山上的三元洞、老母殿,常来成精做怪的神婆子哩。不过,”老人补充道,“咱可没搞过歪门斜道。”
“你是山上生产队的吧?”我问。
“不是。你到这山上随便问,一说王老婆,没有不知道的。原先华清池后门外有个金门行宫庙,我是庙里的居士哩。”
……
穿过颇有诗意的晚照亭,便是有名的老君殿。殿右下几十步,齐刷刷闪出一壁土崖,酸枣刺围成的小院儿,托出两面窑洞来。院中有几株柿树,树上挂着柿子串。门前的泥台上晒着柿子干,那泥台很粗糙,显然是主人用手糊抹成的。
到了,这就是老人居住的地方。
打开黑铁锁,掀开木板门,我被让进窑内。
“坐下坐下,先歇歇,我给你拾柿子吃。”
借老人忙活的当儿,我扫了一眼窑内的摆设:矮矮的锅台,靠窑壁一铺案板;还有两瓦瓮柿子,半盖着盖儿——那是在“憋”醋呢。后壁处又挖进一面小窑,里面的土台上满摆着柿子,红红黄黄的那么一堆。左壁一孔,和另一面窑相通,里面盘着一铺炕。
“尝尝,”老人用白瓷碗盛来了柿子,说,“这是弹柿。多得没处放,瞎了好多。”
柿子挺好,揭去薄皮儿,往嘴里一放,又香又甜又软乎。
“老人家高寿多少啊?”我边吃边问。
“七十五啦,清朝手里的人。”
“有儿女吗?”
“五个儿子两个女,孙子孙女十几个,还有一个重孙儿。四个儿子都转业吃了公家饭,小儿子现在还在部队上。看我都忘了,有照片哩。”说着,她就从里窑里取出一个镜框来,指着一张“全家福”让我看。我看了看,上面没有见她的老伴,——可能去世了吧,我想。
“看这一张,在华山上照的,这是我的后学,噢,就是徒弟么。还有这一张,这是你文化馆那个大个子在桃园给我照的。唉,甭提啦!跟人家林业站签的合同,包了桃园,包赔了。咱一个人,山上乱得很,看不住么!”
“儿女们都对你好吗?”
“罢咧。你看,这裤子,就是老大买的,一身哩。上个月吧,老三还给我寄来一百块钱哩。”
“那你咋不和儿女们一起过呢?”
“论起儿也叫哩,女也叫哩,可我才不去哩。跟官狗一样,这几天,那几天,媳妇子不悦意了,摆个死人脸让你看。还得看娃呀,做饭呀,洗衣服呀,这号罪,我早受够了!山上清净,空气好。”
“那老伴——?”
“哼,还没死哩。唉,早死就好了。不提那老鬼了,说他都嫌牙碜,辱没人!”
看着老人气恨恨的样子,我不好再提这个茬了,就换了话题,问:
“你住在这山上,吃的从哪里来?”
“我是居民么,吃的是商品粮,户口还在富原县哩。”
“那咋到这儿来了?”
“唉,说来话长了。文化革命中,人家查问,我齐齐都说了,还叫人写了个稿稿,底子还在哩。让我找找,你在咱文化馆工作,不是外人。”
她从里窑取出几张破破烂烂的黄纸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红字,字迹潦草,不过马马虎虎还可看下去。好在老人就在身边,不清楚的地方随时可问,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内容:

我叫王雅兰,娘家在富原县三官镇。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七岁那年,一天半夜里,有人啪啪啪地打门。妈把我藏到柴禾窝里,她和三岁的弟弟没来得及藏,两个土匪就砸门进来了。他们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俩眼睛,凶恶得很。他们把妈背绑在院子里的槐树上要钱,妈说没有,他们就愣打妈。后来放了妈,却把弟弟的胳膊一扭,抢跑了。走时撂下话:“想要人,拿钱来!”妈把家里有点用的东西都卖了,想赎回弟弟,可就是赎不回来。过了几天,蒙面人又来了,妈吓得藏在暗窑里,不想还是被搜了出来,拉到镇街上去了。晚上,我寻到关妈的房子,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他们把妈的衣服扒光了,用烟头、烙铁烫,又给妈的奶头上绑两个铃铛,让妈给他们擀面。妈身子前后一动,铃铛就叮当叮当响,他们叫做吃“铃铃面”。后来,那个大个子,——房子大,灯不亮,看不清他的面貌,又过去欺侮妈,妈不依,那家伙举拳就打,我急得直喊叫。一个背枪的过来了,拉着我就走,说:“你不想活啦?”拉到墙角,把我一放,让我快跑。我跑到野地里哭。第二天早上,他们把妈放了。妈被折磨得不像样子,披头散发,走几步就栽跤。见了我,母女俩抱着愣哭,哭得行路人都洒眼泪。后来弟弟总算放回来了,可怜他饿得只剩下一张皮,妈没啥给弟弟吃,就把他送人了。
从那以后,两根枣木棍,一个竹篮篮——娘们俩沿门要饭了。那时候,富原县有四大景色:北门外清水流桥上桥下,东门外东岳庙一朵春花;南门外种满了稻子莲花,西门外坡坡寺一座宝塔。春花是东岳庙里的师父,姑姑修行,和善得很。那年腊八会上,又冻又饿,我昏倒在庙门前。春花师父可怜我,叫人把我抬进庙,喂水喂饭地抢救,直到后晌,我才苏醒过来。睁眼一看,妈跪在我身边,眼窝都哭肿了。以后,妈白天给人家做手工,我出去要饭,晚上睡在庙里。看着师父们磕头念经,觉得神奇得很。心里羡慕,就让妈去说。春花师父说我年龄小,庙里吃的也短缺,只能以后再说。从那时起,我就起了进庙的念头。
那年冬天,好几天没见妈回庙里来。我问春花师父,她开始不说,后来见我哭得凄惶,才告诉我:妈走了,走到十几里路远一个村子里去了。第二天,天阴沉沉的,飘着雪花,我一边要饭一边问,终于找到了妈。妈见我到来,搂着我直哭。晚上,那老汉回来了,红涨着脸,酒气熏人。他恶声恶气地问我是谁,妈吓得不敢说,他便甩碟子拌碗,寻茬儿打妈,拽住妈的头发往墙上撞,妈跪着求他。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走了。过了两年,一场“胡痢拉”,好多人都拉死了,可怜的妈也没撑过来。等我知道了赶去,他们已经把妈埋了,听说连个卷身的席片片都没有。我寻不见坟堆堆,只好对着荒天野地大哭了一场。
妈死后不久,有人办了个化学公司,大伙都叫它洋公司。洋公司收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做工,给一口饭吃。我们没黑没明地织呀打呀,学出来一手好功夫,帽子、袜子,还有毛衣,样样都会打。民国十八年遭年馑,洋公司办不起了,散了,让我们自己找出路。那年月,到处都有饿死的人,兵荒马乱的,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姑娘家,该往哪儿去?
那一回,我们三个在公司一块干活的姐妹结伴去北山讨饭。回来的路上,碰上了几个骑马的。一见我们,便跳下马,嘻笑着走过来。我们吓得捂住脸,躲在那儿直发抖。一个呲着金牙的老家伙,掰开我们的手,先看那两个伙伴,后看看我,说:“哎,老包,这个秀气!”那个老包便走近我,他有三十多岁,大个子,满脸胡茬,红眼圈子——硬扎扎的大手在我脸上一摸,说:“好,就要这个!”说着就伸手拉我,我哭闹着不从,那家伙劲大得很,一下子就把我夹到了马上——我就被“叼”到县城来了,关在一间黑乎乎的房子里。
晚上,那个姓包的来了。一进门,二话不说,就撕扯我的衣服。我挣着咬着叫着不从,他气呼呼地踢了我一脚,走了。第二天没见他来,说是出公差了。我被关在黑房子里不得出来,每天只给吃半个黑馍,一根青辣子。三天后,他回来了。晚上,拿着两根蜡,点着后,蹲在桌上,要和我拜天地。我一把把蜡打落在地上,他生气了,抡起耳光子就打,我倒在地上,他就用脚踹,我饿了几天,哪有反抗的力气?一会儿,就昏了过去。……几天后,他让那个呲着金牙的老家伙给我送来十块钱,劝我说:已经成这样了,出去了名声也不好,将就着算了。我想了再想,没办法,头一低,就从了。唉,那个不睁眼的世道哟!
此后我才知道,他叫包子秋,老家在黄龙县。在家的时候,就和寡妇嫂子胡成,被嫂子的娘家人打得呆不住了,才来到富原。先跟一帮子土匪混在一起,后来进了保安局,穿上了一身黑皮,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一天到晚在外头混,老是半夜才回来。你要是开门迟了,扬手就打。有时候,你想着他要回来,便坐在灯下等啊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你想,一天吃的啥,干的啥?睡着了还不跟死了一样?他翻墙拨门进来,拽住头发就往灯上烧,就朝地上拖。我怕挨打,把笤帚靠在门边,头枕着笤帚睡觉,可他偏偏不回来!
有了钱,也不好好给家里用,不是打麻将、吆麻雀,就是喝酒、搞女人。还敢劝?你一张嘴,就给你一个耳刮子!我有娃了,怀里揣的,背上背的,衣服角角拽的,手里还得不停地织呀打呀,卖点钱,换点粮食糊口。有点面,他非要吃干的不可,一顿吃光,尻子一拍,几天不回家。可怜我娘们几个,只好吃糠咽菜地混天天。娃们没啥穿,大的腰里缠个麻袋片,小的精尻子满地跑。晚上,把烂套子绑在大的肚子上;几个小的,偎在墙角角,盖一床窟窿和筛子眼一样多的破被子。那一年,借人家房住着,人家要给娃结婚,不让住了。给他说,他不管。我寻不着地方,挺着个大肚子满沟里跑,跑着跑着,肚子就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看见一个洞洞就钻进去,用石头把洞口一堵,娃就生了下来。谁知道,这洞洞竟是个狼窝!半夜里,狼回来了,在外头噢噢地叫,我吓得浑身发抖,一夜不敢合眼。天明一看,狼在洞口刨了簸箕大一堆土!那个娃没奶吃,养不起,就送人了。还有一回,他喝得醉醺醺的,硬让我脱了衣服,给他擀“铃铃面”。——一提这三个字,我就想起了可怜的妈——那天晚上那个大个子,难道就是这个坏种?!一股血涌上来,我气得眼都黑了!他见我倒在地上不动弹,就踢了我几脚,走了。我跌跌撞撞地扑到井沿上,想一头栽下去算了,要不是娃们哭叫着拉我,拽我,我怕早变成鬼了!……
你说这种人是人吗?不是!是一条狼,一头牲口!我跟着他,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不知挨过多少打,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大家自由了,我也得势了。包子秋戴了个反革命帽帽,被送回黄龙老家,劳动改造去了。从那时起,我和老鬼就没在一起停过!我让娃们都跟着我,政府知道我的情况,订我是雇农成份。娃们政治上没受啥牵连,我也参加了工作。先在西安被服厂,后到军装厂,后来又回到了富原籽棉厂。食堂化接着自然灾害,唉,也把苦吃咋了!为了给娃们省点粮食,我把茄子把、柿子把,在锅里炕了吃。吃了,就喝一缸子酽茶——不喝茶克不消呀!千辛万苦,总算把娃们拉扯大了:当兵的当兵,转业的转业,成家的成家。五十五岁那年,我退休了。心一松,想起了小时候的心愿,就忌了口,把屋里事一安顿,给娃们说:“你的现在翅膀硬了,自己飞吧。妈是个罪人,进佛门赎罪去呀!”那时,富原县的东岳庙已经拆了,听说骊山上的庙还在,就来了。
华清池里禹王殿,华清池外行宫庙。进了庙门,是两排廊房,廊房后面是大殿。殿里供奉着如来佛和其它菩萨爷。庙里有两个师父,男的姓释,女的姓王。“聪明入贵佛,梦中来教我;教我心花开,一心念佛来。”入庙时,先要看你心诚不诚,我给师父跪了三炉香,师父念完一盘经,我才起来。师父见我心诚,跪功好,就收我当了后学。从此,我跟着师父,早晚课诵,“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念完经,经管师父吃了喝了,就坐在蒲团上数佛珠。这佛珠如今还挂在我的脖子上。有一百零八个珠子,叫个名字念五遍;数完一圈,打个回头佛,接着再念。愿天下太平,儿女们无病无灾,好人都过上好日子……
那老鬼心不死,有一回,竟跑到庙里寻事来了,说要和我离婚。唉,说到离婚,旧社会那鬼在保安局背枪,咱想离离不了;解放了,娃们都大了,孙子也有了,老嘴死脸的,咱嫌给娃丢人哩。——那老鬼年轻时是个烂眼圈,如今有了年龄,就成了个半瞎子。我一看见他,气得浑身打颤。顺手摸了个竹竿,趁他不注意,美美地抽了他几下,心里说:死挨刀的,你也有今天!新社会就是好,我翻身了,敢打他了!老鬼毛了,跺着脚骂我,撵着打我,我钻进了大殿,他想冲进来,被释师父挡住了:“佛门净土,不容恶人玷污,去吧。”那鬼不走,立到那儿胡乱骂。碰巧小儿子来看我了,娃有办法,大声说:“你想咋哩?你要咋哩?再打我妈,我去叫民兵,斗争你个反革命!”老鬼害怕了,撅着尻子,气哼哼地回去了。
后来,释师父病死了,我披麻戴孝,葬埋了师父。文化革命开始了,佛像砸了,庙拆了,王师父也走了。我没走,东山石瓮寺住过几年,西山老母殿、老君殿虽说是道教,也住过——反正都是名胜古迹,看看房,扫扫地,管管香火,总是没错的。
……

在我看这份稿子的时候,老人已着手做晚饭了。她要给我做上,我再三推辞,说上山前吃过了,才谢过。我一边看一边问,看完了,她的饭也做熟了:是一碗干面片。她调好了油盐酱醋,便就着一小碟青辣子吃了起来。牙齿虽然落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看来还好用。她吃得很香,呼呼溜溜地。也许是谈熟了,她不顾忌什么了,一边吃,一边告诉我说:
“那老汉快死了,得了个噎食病,一吃就吐,九十岁出头了,早该死了!我给老二捎了个信,让他回去侍候老汉,看着葬埋了算了。我才不到跟前去哩。前几天,老二从黄龙来了,说要给老汉箍墓,还要把我的墓和老汉箍在一起,我一听,气炸了!我说:我不箍,你的硬要箍,我就绑个石头,跳到渭河里,让你连尸首都找不着。要不,我就去火葬,听说火葬烧得疼,我不嫌。再不,我就出点钱,让人在远远的地方打个墓,到快死的时候,我就提前爬到墓里去。阳世里,我让那老鬼作贱够了;死了,还让我和他在一起,妄想!”
“他死了后,你不打算回去吗?”我问。
“回去不回去还在我哩。现在能吃能动,就住在这,以后真的不得动弹了,再说。哎,听说如今发展旅游,山上这些庙,都要修复哩,你知道啥时动工呀?”她放下碗,十分关切地问。
“快了吧。听说报告已打上去了,省上一批,就动工。”
“好事,好事,大好事呀!春上修晚照亭,我天天给师傅们烧水。桃熟了,担两担让他们吃。亭子修成了,我扯了几尺红挂在亭檐上,还买了两串鞭炮呢,响得满山都听得到——佛门讲积德哩么!三月间,上海一个退休老头来游玩,把钱丢光了,老汉可怜得脱了身上穿的衣服卖。我给了老汉五十块钱做路费。五月里,老汉专门从上海来酬谢我,硬要给我五百元,我才不要哩。救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哩么!……”

看看表,过六点了,我起身告别。老人送我出小院。举目望,西边天际已显出三层光云:淡黄、橘红、深灰。光云在融渗、在变化,片刻间,红了,红了,全红了!绿茸茸的山峦浴在一种神奇万方的光波里。老人站在崖坡边,目送着我,披了一身红霞。
啊,正是骊山晚照的时候。

(作于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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