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圈(短篇小说)

庞进  发表日期:2008年4月22日  

 

1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你感到特别的难受。
这种难受不是当头棒喝突如其来的,也不是霹雳闪电转瞬即逝的,而是渐渐的、缓缓的、隐隐的然而是持久的、深刻的、恒常的,像绵绵秋雨点点滴滴地渗入沉重的大地,像无数根纤细的长针刺入毛孔,顺着血脉,一微米一毫米一厘米地向心尖挺进。起初是痒,你怀疑衬衣上生了虱子或者钻进了跳蚤,翻腾一看,却什么都没有。接着是疼,疼得你浑身哆嗦,像挨了刀还未咽气的大母羊或者得了瘟症的小公鸡。接着是酸,手脚胳膊腿,鼻眼头发丝,舌牙生殖器,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都似乎散了架子,软绵绵轻悠悠像一段挂在树梢随风飘摆的乔其纱。到后来,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想睡,眼睛无论如何都合不住;想坐,屁股一挨着椅子,就好似坐在了刺猬身上。你只好来来回回地踱步子,踱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眼仁渗出了血,舌根淌出了油,你低嗥着、呜咽着、哭诉着、嘶叫着,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狼——
“啊啊啊……”你终于豁然明白:
你是在这不透气的阳光射不进来的小斗室里呆得太久了!
你要冲决这窒息生命的包围。
你憋足劲,高喊“一、二、三、四——好!”
你终于蹦到了院子里。

2

这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房挤着房,墙挨着墙,台阶连着台阶;院庭不过一个篮球场的四分之一,而厚重的黑漆门就是这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还巍巍然挡一堵照壁,站到院中,你就甭想望到门外去。
“哦啊~~哦啊~~”东屋里的小媳妇抱着刚满月的胖儿子在房檐下转。孩子蹭胳膊蹬腿,啼哭不止,年轻的母亲手忙脚乱,又是哄,又是抖,脸上露出恐慌的神色。
“把娃娃裹严点!”孩他奶喊。
“抱回来,放到摇筐里!”孩他爷叫。
小媳妇搂得更紧了。
孩子渐渐地不动了,不哭了,大概是睡着了或者是捂死了?
西屋里的钟钟正在给他豢养的黄毛狗的脖子上绑项圈。项圈是大红色的,镶着金色的边,绣着美丽的花;缀连项圈的是一条用黑色小铁环串接起来的链子。链子也就两三米长,拴在一棵大树上。黄毛狗急了,“汪汪”地吠叫着,一前一后地扑闪着,然而每次努力都归于无可奈何的失败,链子依然结实,大树巍然不动。后来,大概是乏困了、疲倦了,就没精打采地钻入墙拐角早为它准备好的木箱子里。
北屋里的映映正在窗前精心细致地打扮自己。描了眉,画了眼,搽了脂粉,涂了唇膏,用绕了丝线的皮筋束了头发;然后,将两只带圆坠儿的金耳环从耳垂上的窟窿眼里穿了过去,头一摇摆,就叮叮当当的响。末了,她把一串用晶莹的小珍珠连成的项链,笑咪咪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还左顾顾,右盼盼,小圆镜里就晃动着一个好不得意的形状。
院子本来就小,还到处塞着啤酒瓶子、罐头盒子、泡菜坛子、油桶、花盆、痰盂……水管前有人洗衣服,洗衣机呼呼地旋;有人涮马桶,毛刷子哐哐地转;两个孩子掷镖玩,一掷到圆牌的中心,就高兴得不知天高地厚。大门内坐着一个退了休的王奶奶,正把一只刚打好的绒线帽朝小孙女的头上套……
于是,你又感到憋闷得难受。
他妈的,这四合院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你咬紧牙关,绕过照壁,急若星火般地向大门外冲去。
“做啥呀?慌慌张张的!”王奶奶在一边叽咕。

3

你冲到大街上,长长地吁出一口窝囊气。
然而,一睁眼,一迈步,五花八门、五光十色的景像又使你窝囊起来。
你看到了数不清的结构成环型的东西:红灯、绿灯、黄灯;摩托轱辘、汽车轮胎、交警的岗楼;有盖无盖的渗井、花坛、护栏;男人的嘴巴、女人的眼睛、厕所里的茅坑;还有火炉、铁锅、烧饼、菜碟、饭碗;眼镜、口罩、纽扣、手表、腰带……
“唉!唉!唉!”你烦躁地跺跺脚,沮丧地摇摇头,愤怒地挥挥拳,在灰蒙蒙的前方,你忽然发现一个透射亮光的城门洞,就急急地奔跑而去。
这城门洞禁止通行,因为这里正在修补城墙。你忿忿然登了上去,见一些民工正用又长又厚又重的大青砖砌着墙上的雉堞;而另一些民工则吭哧吭哧海哟海哟地将一块块石条抬到修门楼的地方去。你举目一望,好家伙!巍巍峨峨方方圆圆一个青灰色的大圈,可怜几百万市民竟被活活地圈在里面。
“他妈的!”你恨恨地骂了一句,朝手心里唾口唾沫,聚了聚劲,来了个前冲式“鱼跃”,就从一个豁口跃将出来。

4

你在城外漫步。
忽然,一片喧哗声震耳欲聋。只见灯火通明处,黑压压密森森地围着成千上万的人。你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嘿,原来是人们正在看玩球。场子中间,一群人光着膀子,没穿长裤子,奔跑冲撞着,你争我夺着,胡蹦乱跳着,都拚命地将自己手中的一个圆圆的球体向空中的两个铁环里投去,每投中一个,围观的人们就报以热烈的掌声;若投不中,就一片唏嘘。
简直不可思议!
你又难受起来。
一列火车呼啸而过,你毫不犹豫地扒了上去。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莽莽群山迎接了你,密密椰林迎接了你,浩浩大海迎接了你。
你经过一个突兀的山崖,见崖壁上刻着一个毛茸茸的环,中间还凿着一个深槽,槽里有泉水滴答。两边贴一幅对联:“造就子孙福,大开方便门。”一群群穿戴鲜艳的妇女来到这里,焚香叩头,顶礼膜拜,头抵着石,屁股就撅起来,呜呜哇哇的祈祷声竟像闷雷一般。
你路过一脉湍急的江流,见江心耸立起一个高大的伟硕的圆圆的石柱,光溜溜的在蓝天白云下闪光。许许多多的男人女人一溜一串地来到江边,对着圆柱烧香作揖,还念念有词地把圆盘状的中间有窟窿眼的饼子接连不断地向圆柱投掷。
在林深处,你看见一群小伙子手攥着又长又壮又白又圆的木棒嬉笑着追赶一群喳喳乱叫的姑娘。那些姑娘每个人脊背上都披着一块花布,花布正中画着一个黑色的大圈套着一个红色的小圈。哪个男子的木棒戳中哪个女子的红圈,那个女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那个男子走了。
在大海边,你见一群人用白布将一个闭了双目的老人一圈一圈地裹了,然后哼唱着动人的歌谣,将老人扔到大海里去。接着,海滩上、水面上就撒满了雪白的、圆圆的纸钱。
你不想再看下去了。
你眯着眼睛,硬着头皮向前走。
走啊走,走啊走,突然,胸口撞到了圆圆的枪口上,随之一个粗暴的声音:
“退回去!”
你只好折向东,一道铁门挡住了你,环形的窗口露出凸圆的眼:
“有护照吗?”
你只好再向北,踏踏的铁蹄撵上了你,一个套马索甩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你的脖项:
“哪里跑?!”
你挣开套马索向西奔,一群人堵住了你,一个戴黑圈圈眼镜的人哼哼一笑:
“想出去?你爸爸是谁?”
整整转了一圈。
你不死心。

5

连磨带削,你终于把脑袋搞成了圆锥型。
趁好多人都忙着打麻将、炒股票和抢椅子,你“噌——”竟然钻了出去。
啊哈,世界好大呀!
你开始周游地球。
游哉悠哉,你好不快乐!
然而,这快乐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也许是自己的眼圈里的两颗眸子是圆球体的缘故——想到这里,你恨不得抠掉自己的眼球——你发现,你出现在那里,环状的东西就出现在那里:东京的地铁、汉城的立体交叉、巴黎的凯旋门、仰光的金字塔;自由女神像头上的额箍、阿波罗雕像脚下的圆盘、悉尼歌剧院白色的穹窿顶、阿里亚美尔体育场的黑色跑道;还有三明治、汉堡包、色拉米香肠、瓶装爱尔兰威士忌、筒装麦氏速溶咖啡;以及里海、日月潭、贝加尔湖、太平洋地震带、蘑菇状的南极大陆,直到地球自身以及生长在地球上的动物、植物、自然物、形形色色的人——
在北美的沼泽地里,你看到一种别名叫“爱神陷阱”的猪笼草——这草的叶柄是一个圆筒,叶片是一个圆盖,圆筒的口沿分泌着香甜的蜜汁。一些昆虫跹跹地飞来,落在沿口吸食蜜汁,结果就接二连三地掉入圆筒,圆盖就自动关闭。可怜活泼泼的小生灵,片刻间就失去了自由,成了猪笼草的美餐。
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上,你险些被一种叫作“奠柏”的树吃掉。那树有许多舒展柔软的枝条,人或野兽一旦临近,枝条就倏然飞起,以迅猛的动作,将人兽紧紧地缠住。一圈,一圈,又一圈,越缠越紧,同时流出一种胶状的液体,消化着人兽的血肉毛骨。
在澳洲沙漠,你曾连人带车陷入流沙的漩涡。那沙是滚珠般的圆粒沙,那漩涡好似一个又圆又大的漏斗,喝水一般,发出“嘶嘶”的吸吮声。你慌忙地爬到驾驶室顶盖,奋力向前一扑,才抓住一把骆驼剌。挣扎出来,回头一看,那汽车早已踪影全无。
在南非密林,你受到一群蚂蚁的袭击。那蚂蚁密麻麻黑压压,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地包围上来,用水淹、引火烧,全不济事。要不是一架直升飞机前来搭救,你非被蚂蚁啃光骨头不可。
在西欧的一个夜总会上,你结识了一个金发女郎。这女郎很迷人:圆亮的眸子,圆润的嘴唇,圆满的脸蛋,长圆的脖项,凸圆的双乳,细圆的腰肢,浑圆的屁股,滚圆的大腿……你被这女郎拉着转起了狐旋舞,旋得如疯如魔。后来就旋到了一个圆形的大床上。你迷胡了,沉醉了,只觉得一个肉环紧紧地圈住了你,你仿佛被抛在一个望不见底的幽潭里,下沉下沉,无法遏止地下沉……
圈,圈,多么可怕的圈啊!
地球上满是这样的圈。
于是,你决定:
离开地球,到星际空间去!

6

这是一件不怎么容易的事情。
首先得从大气圈、水圈、生物圈、地球引力圈里冲出去。好在你的“天龙”号飞船效能不错,很快就达到了每秒七点九公里的第一宇宙速度,成为一颗绕地球转椭圆的一颗小卫星。
你当然不会满足。
经过一番改进,“天龙”号达到了每秒十一点二公里的第二宇宙速度,成为太阳系的一个小行星了。既然是行星,就得围绕太阳旋转。
于是,你发现,这太阳轨道,仍然是一个要命的圈!
你发誓了,玩命了,费了千牛万虎之力,把飞船的速度提高到第三宇宙速度:每秒十六点六公里,唰——
你终于脱离了太阳系,进入了星际世界!
这个世界好美哟!天幕蓝幽幽,清泠泠,银白色的气云时而快捷地奔跑,时而舒缓地飘逸;极光是炽黄色的,煌煌然眩目;星体们闲散地悠荡着,灿烂的星雨曳着长长的尾巴划然而过……
这里没有蛐蛐在罐中般的非你死我伤不可的撕咬,没有装腔作势的老虎带着眼镜念经般的欺骗,没有那些靠吞噬民脂民膏肥胖自己的大大小小的鼠类;没有秦始皇,没有希特勒,没有非洲那个以吃人肉为乐事的现代皇帝;没有四合院,没有城墙,没有国境线;没有邪教,没有核弹,没有爱滋病……
你不禁手舞足蹈,引吭高歌。
然而,高兴只是暂时的,你发现你和你的飞船虽然逃离了太阳系,却又被银河系收揽。
银河系是一个具有旋涡结构的圆盘状星系,圆盘内的所有星星都得绕银核旋转。
“天龙”号不能例外。
同时,你发现,“天龙”号自己,也在不停地转着圆圈!而你,也不能任意地走出“天龙”,到任何一个星体上去游玩。
他妈的!
你恨得咬牙切齿。
冲出去,冲出去,一定要冲出去!
“冲出去啊!”你大叫一声,口里喷出一股鲜血。

7

人老了,不行了。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你只好返回地球。
尽管一日不如一日,但你咬紧牙关,拚命撑持,苟延残喘——
90岁时没有死,100岁时没有死,110岁时还没有死,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些数字都带有该诅咒的圈。
一直坚持到111岁——这个数字多么好啊,三条可以无限延长的直线!
死后,人们在你的枕下发现了遗嘱:
“亲爱的同类们:
就要离开你们了,你们不必伤感。我的一生,是和圈作对的一生——多么想冲决这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的圈啊!但是,尽管心力费尽,体力耗尽,我发现我,当然也包括你们,大家还都生活在大大小小的圈之中。我心怀遗恨,死不瞑目!我死后没有其他要求,只求你们不要将我土葬,因为躺 在那不透气的棺材匣子里,对我来说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啊!火葬后骨灰也不要装在盒子里,即使再漂亮再高级的盒子也不要——请交给宇航 员,让他们将我的骨精血魂撒向银河系外的无边无际的星际空间——那里才是我歌唱、呐喊、哈哈大笑的地方。
拜托了
万分感谢
立嘱人:龙啸天
2111年11月1日

(作于1985年)

声明:作者对上网作品享有著作权,未经同意,不得以任何形式刊载。
地址:西安市太阳庙门43号   邮编:710002
电话:029–81017295   电子邮箱:loongfeng@163.com